第1章 月光糖霜

深夜的面包房飘着焦糖香,我揉着面团,瞥见顾沉裹着寒气进来。他摘下毛线手套,指尖冻得发红,却熟稔地从柜台底下摸出草莓果酱,“今天做草莓奶油卷?”

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三年前我盘下这家濒临倒闭的面包店,他总在打烊后来帮忙,有时揉面,有时烤面包,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我絮叨。他的笑声像融化的黄油,温柔地浸润每个疲惫的夜晚。

我们开始约会那天,他带来自己烤的柠檬磅蛋糕。阳光透过玻璃橱窗,在他睫毛投下细碎的影子,“陆川,尝尝?”蛋糕酸甜可口,我鬼使神差地吻上他沾着糖霜的嘴角。

日子像发酵的面团,蓬松又甜蜜。我们会在清晨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水果,傍晚并肩坐在天台看晚霞。他说要陪我把面包店开成连锁,我想和他走遍世界每个角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天顾沉突然没来店里,电话也打不通。直到第三天,他出现在店门口,脸色苍白如纸,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这是我父亲。”他声音沙哑,“我们要回美国了。”男人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我,“顾沉要继承家族企业,和合适的人结婚。”

我抓住顾沉的手腕,却触到他袖口里凸起的纱布。“你受伤了?”他别开脸,喉结滚动:“别问了。”

深夜的面包房格外冷清,我翻出他留下的烘焙笔记,字迹工整得像是最后告别。烤箱里的戚风蛋糕突然塌陷,就像我摇摇欲坠的心。

后来我收到他的邮件,只有一张照片:他站在纽约街头,无名指上戴着戒指,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帝国大厦。我删掉邮件,把草莓果酱倒进垃圾桶,看着鲜红的汁液混着污水流走。

面包店依旧营业,只是再没做过草莓奶油卷。每个深夜,我都会望着空荡的店门发呆,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会推门而入,笑着说:“今天教你做提拉米苏?”

可我知道,有些甜蜜,终究像融化的糖霜,消失在风里。

五年后的深秋,我在烘焙杂志上看到顾沉的名字。他作为知名连锁烘焙品牌的CEO接受专访,照片里的他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眉眼冷峻,嘴角那抹弧度却像极了当年偷吃奶油时得逞的模样。杂志被翻到卷边的深夜,面包店的门铃突然叮咚作响。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深灰色大衣上,顾沉身后的保姆车里还亮着猩红的刹车灯。“能借个火吗?”他晃了晃指间的薄荷烟,那双手依旧修长,只是虎口处多了道狰狞的疤痕。我递过打火机,火苗照亮他眼下的青黑,与记忆里那个总带着暖意的少年判若两人。

“下个月订婚宴。”他盯着烤箱里新出炉的可颂,声音被风扇声搅得支离破碎,“父亲说联姻对象喜欢草莓奶油卷,想请你...”话音未落,烤箱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金黄的酥皮在眼前炸开裂纹。

我转身擦拭案板,却听见布料摩擦声。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时,我的手被按在冰凉的不锈钢台面上。“陆川,”他的气息混着薄荷与雪松的味道,“我逃婚那晚,他们撞碎了你的照片。”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当年被烤箱烫伤的旧疤,“现在的蛋糕,还会在夹层藏半颗草莓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车灯在积水里晕开细碎的光。我抽回手,从冷冻柜取出早已停产的草莓果酱,瓷罐表面凝结的水珠滑进他袖间的纱布。“顾先生,”我把果酱推到他面前,“这是最后一罐了。”

门铃再次响起时,保姆车的尾灯已经消失在街角。我望着罐子里褪色的果酱,忽然想起他曾说草莓的甜要和奶油的绵密碰撞才完美。可有些碰撞,终究会撞碎月光下的糖霜。

玻璃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顾沉的指尖在瓷面上敲出细碎的颤音。他盯着那抹暗红,喉结滚动的频率和烤箱里逐渐焦黑的可颂同步——五年前他教会我看温控表,此刻却任由黄油香气在沉默里变质。

“她叫周念,”他忽然开口,无名指无意识摩挲着戒指内侧,“和你一样喜欢把草莓籽挑干净。”金属拉环被扯断的声音刺得耳膜发疼,果酱溅在他袖口,像极了当年车祸现场溅在他白大褂上的血。那时他替我挡住失控的货车,纱布下的疤痕从肩胛骨蜿蜒到腰侧,现在却被定制西装遮得严严实实。

我转身翻出积灰的裱花袋,奶油在不锈钢盆里凝结成块。“顾总需要试吃吗?”裱花嘴戳进奶油的瞬间,他突然扣住我手腕,指腹碾过我掌心的老茧——那是无数个揉面夜磨出的硬壳,和他虎口的烧伤疤痕刚好相扣。“陆川,”他的声音低得像揉进面粉的叹息,“你知道我从不喜欢甜食。”

门铃在这时突兀地响了三声。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站在玻璃门外,卷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却依然像杂志上的名媛插图。“阿沉,”她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果酱罐,唇角的笑纹里藏着细刺,“王太太说这家的熔岩蛋糕会流眼泪,原来秘诀在这儿?”

顾沉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西装袖口蹭到台面上的面粉,在深色布料上落出斑驳的白。女人已经踩着细高跟进来,指尖划过我刚烤好的司康,“下周订婚宴,能不能做这种带裂纹的?”她转头望向顾沉,无名指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就像你最爱的那款戚风蛋糕,每次烤都会塌的那个。”

烤箱“叮”的一声切断空气。我望着顾沉突然绷紧的脊背,想起他第一次烤戚风失败时,把自己关在操作间偷偷抹眼泪的模样。那时他说:“陆川,裂缝里可以藏草莓酱啊,这样每口都有惊喜。”可现在他只是淡淡应道:“周小姐喜欢就好。”

女人离开前把黑卡拍在收银台上,指甲在“陆氏烘焙”的木牌上敲出哒哒声。顾沉弯腰捡她遗落的丝巾,我看见他西装领口滑开半寸,锁骨下方的旧疤上,新纹了朵凋零的草莓——那是我们曾打算纹在婚戒内侧的图案。

深夜打烊时,烤箱里的草莓奶油卷正在冷却。我切开蛋糕,粉色奶油从裂缝里缓缓溢出,像未干的泪痕。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邮件提示音和当年如出一辙。点开附件,是顾沉靠在帝国大厦前的照片,只是这次,他无名指的戒指内侧,隐约能看见半颗被磨损的草莓印记。

窗外飘起今冬初雪,落在当年他常坐的木质吧台上。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糖霜遇冷会结霜,就像心被冻久了,连甜都会变成刺。”可此刻掌心的温度,还残留着他覆上来时的灼热——原来最痛的不是裂痕,是明知裂痕里藏着腐烂的甜,却仍固执地盼着,霜雪融化时,能再尝一口那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