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凄凄惨惨

“这是桃花树下埋的无根水,你尝一尝?”

“你方才转身慢了,所以才接不到毽子,你注意看笑菊脚下的步法。”

“试试将气从中丹田向云门,之后向神封……呃,我忘了你不懂得这些,你跟着我指向的地方走内息。”

“皎然,昨晚你趴在我床边睡着了,压得我早上起来手还麻。”

“这是夫人的海棠花,你不想活啦?”

“昨夜的月亮真好看,你说是不是?”

“皎然你以后想要做什么,说说,也许我还能帮你一把。”

“你不笨,谁总说你笨?你阿娘么?”

“我瞧着你字写得越来越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当真学得有三四分像我了。”

她睫毛轻动,并没有立刻醒来,皱起了眉头,如同梦魇住了,再也醒不过来。

皎然挣扎着,听到四面八方都是穆衿的声音,她害怕了,现在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害怕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信任的人彻底背叛,原来是这样伤心。

“要不你求一求我,落几滴泪,说不定我心软就放了你。”

“你认为我是猎物?不,你才为猎物,为何这么蠢,现在才明白过来?”

“我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是你自己一次也抓不住,怪谁呢?”

“你恨我是吗,要是你还能活下来,我等你来报仇。”

“棋差一招的后果就是命丧黄泉,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

……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眼前的强光让她不能再闭上眼忍受这些不断朝她脑海中涌去的话语,她如溺水者在水下不断挣扎呼救。

周围是晃动着的,皎然被关在囚车中,马车正朝着未知的方向走着,她一睁眼天旋地转,身边有各种人,男人,女人,老者,年轻的孩子们。

她嗓子发干到快要冒火,手腕子也疼,大量失血使她浑身乏力,靠在囚车一侧。

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还是上一次在都督府被那疯子打了,才受了重伤,然而那次只是身体中热血翻腾,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上次这么疼,她想想……也许是隔得太久了,上一次浑身都疼还是小时候从山道上滚落下来躺了三个月。

她想要躺下休息,脚下已经没有地方了,她刚坐起来便有人疲惫得躺了下去,正好躺她脚边,囚车里的人一个个都面黄肌瘦,身上有伤,这不像是一车人了,像是一车被抓住待宰的牲畜。

“姑娘,你都睡了这么久,就让我们歇歇吧。”一个大胡子说道,说罢闭了眼睡着了。

皎然点点头,看见自己的腕子已经被包扎了,绕了白布,不知是谁为她处理了伤口。

她环顾四周,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没有了笑菊姐姐,韶枫,素素,煮饭嬷嬷,没有了长川,长历那些小厮,当然,也不见了公子。

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她现在才醒来。

过往种种都是假的,只有此刻身上的疼才是真的。

她在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

可是她还是弄不清楚,自己怎么转眼就成了被坑的那个。

他说他们扯平了,笑话,要不是她命大,现在还会好好在这里坐着?

那是谁救了她呢?

该不会是他良心发现拐了回来吧?

皎然立刻被这个念头击倒,真蠢,是谁都不会是他,他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

“你们是哪来的?”

皎然跟身边一个少年说话。

他道,“在下是冰阙派的人,姑娘呢?”

“冰阙派?”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凤凰雏的本事真不小,能把远在三源山的门派都叫到休屠为他效劳。

“姑娘是哪个门派的?”

“我……会英……我无门无派,只是府里的一个侍女,醒来就在这里了。”

少年脸上受了伤,眼角的血已经干了,“那你真倒霉,什么事都没干就被扯进来了。哎,你也别难过,这次围攻都督府……听说都督府里揪出来一大堆细作,他们那些人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一个。姑娘还是走了运的,那有几个被抓错的侍女小厮,嘴里嚷嚷着冤枉,前两天就被杀了。”他对皎然说。

皎然问了一嘴,想要问清楚当日她不在之时发生的事,她此时捡回一条命才开始细想真相,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计划,而她只是其中一步,“你们又是为什么要围攻都督府?”

他不肯再说了。

皎然想了想,伸手去摸自己头上的簪子,可是此时头上只有乱发,一只簪子也没了,从前在都督府,何其享福,小镇上从未见过的金钗玉环,她的匣子里满满都是,石榴簪子上是红髓玉,雀无裳步摇底下坠的是一颗颗小珍珠……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只是跟着公子素久了,也颇爱玉石了。

“姑娘别找了,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少年心虚道。

“你们!”她立刻向后缩着身子,抱住了膝盖。

一辆囚车里装得满满都是人。

“是他们拿的,不是我。”少年道。

见皎然低着头,眼圈红了,他有些不忍,“好吧,我就拿了你的一只耳环,还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玉耳环,上头还雕了芍药。

“不用了,你拿着吧。”皎然泄了气。

还能活着,已经算是万幸了。

他小跑着,许久没那么开心了,一把推开门,高声叫人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竹叶青,似要庆祝什么。

“醒了么?”

屋里的侍女急忙见了行礼,“三公子。”

柴毁察觉不好,几步上前拨开珠帘,而床榻上空无一人,“我叫你们看好人,人呢!”

几个侍女都不敢回话,将头急忙磕在地上,不住求饶。

柴毁拔剑,恨不得剁碎她们,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他才走了没几个时辰。

剑未到侍女身上,仅一把剑鞘已经拦下了他,柴毁抬眼一看,是柴列。

“大哥,你怎么……”

“与她们无关,人我交给了柴彻,他会处理。”

柴列叫她们全都出去吧,不必担心。

“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你真以为把她从府里带出来就无人知晓?若不是母亲给你打掩护,爹那边非得剥了你的皮!”

柴毁不想争辩,夺门而出,“给爷牵马来!”

小厮不敢听从,大公子来了,他们还听三公子的,就是找死了,站在屋檐底下唯唯诺诺,也不敢轻易离去,三公子跟个炮仗一样,有的闹了。

“你们都去忙吧,不必在此伺候着。”柴列挥手吩咐他们。

“好啊,没有马匹,我就走着找二哥去!”

“现在回去找还赶得及吗?”柴列冷笑道,“你二哥办事有多快,你不知道?”

“二哥不会杀她。”他相信他不会那么做。

“你从何处得知他不会?”

“她只是穆衿的废棋。”

“是啊,她不过是颗废了的棋子,废棋已经毫无作用了,是死是活,谁还在意?”

“我……既然是我把她从锁龙窟救出来,我就要……”

“就要送佛送到西,把她送回穆衿身边?还是送回到她那不成气候的门派当中?”

“她没有师傅和门派,她说过。”

“傻弟弟唉,你真的相信她?”这种女子口中就没有一句实话,连平头百姓都不如,江湖上的女子,自甘堕落,与草寇为伍,同娼妓别无两样,为了活下去,为了金银财宝,什么都能做出来。

“武功那么差,哪个师傅能教出这样的弟子?”柴毁笑了一笑。

柴列真对这个弟弟无奈,果然从小到大他就不长进,“阿毁,她一直在骗你,那一晚她出现在武库就足以解释一切,穆衿逃走,府中大乱,她逃不了干系,你听我的把人交给阿彻才是对的。”

“如果她什么都不肯说呢?”

“府里抓住那么多细作,不说话的都已经死了,你觉得她要是不肯说,还能活多久?”柴列道。

“长史和穆衿才是父亲要追的人,皎然不过是个小虾米,真正的大鱼已经游走了,只是因为我们大意了,如果父亲一定要追究,也应该拿穆衿开刀。”

“父亲不会杀穆衿,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他。”

柴毁还贼心不死,“求你了大哥,你就告诉我呗,她到底去哪儿了?”

柴列心烦意乱,转身就走,被他死死缠住,“哥,你不想理我了?”

“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你非要她?”

“大哥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吗?”

“很像什么?”

“很像柴家未来的媳妇。”

“……”柴列沉默片刻,终究什么都不说了。

见哥哥已经不反驳了,柴毁连忙道,“哎,你就告诉我,我立刻去找还来得及。”

“没戏了,你二哥说的。”

柴毁见他怎么都不松口,只好自己暗自再想法子跟踪,攥紧了拳头,“就等我找到她吧。”

“你找她干什么?爹能同意你娶她?一个乡野女子!”

“等我找到她……我就杀了她。”

“呃?”

他这弟弟脑子经常犯病,叹了口气道,“尽快跟我回府见母亲,那边叫你过去。”

“二哥也在府里么?”

“行了,无论是见母亲还是爹和你二哥,你现在都得回去了。”

囚车每一天都在赶路,一日日过去,夏末走到深秋,囚车里的犯人每天都有撑不住死去的。

有时候皎然一睁眼就能看见几个人的尸体被丢下囚车,押解的卫兵拿着长矛往人身上扎几下子,要是没有反应,就用破烂的席子裹了丢在草丛里。

她病了好几次,入了秋以后,几乎每天都是浑身滚烫,烧了差不多一个月。

一开始和她说话的少年现在也不敢贴近她了,听囚车上一个老人说,她这个咳病像是肺痨,倘若是真的,那这一车的人都可能会被传染。

咳得最厉害时,她总是会咳出血来,嘴角断断续续沁出鲜血。

一个小丫头不好好在家里本分些,惹了这样大的麻烦,怕是离死也不远了。

偷她镯子的那个姑娘比她略大几岁,见她一日日病着,蹭着那少年的肩膀道,“袁渐鹿,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身上的银子都在你兜里,你藏得还挺结实。”

“我们冰阙派和你们笙明门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平白无故管我闲事?”

“好歹她病成这个鬼样子,你拿人钱财得有点良心吧。等公差们过来分吃食和水的时候,你去拿一些喂她,她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去,你还是跟她同为女子呢,你们女孩子之间得互相帮助,你怎么不去喂她!”

“谁知道她的病是不是肺痨啊,你去,你拿了她的银子,就得去照顾她。”

“眉婉儿,你管好你的嘴,再胡说我把你嘴割下来下酒。”

她撇撇嘴,想到自己又打不过他,往人堆里退一退,小小的囚车,四面透风,再这样下去,到了寒冬,那姑娘肯定嘎嘣一声就死了。

狠话虽然说了,真等到放饭的时候,在对面姑娘鄙夷的目光中,他还是将干饼泡在冷水里喂给那病得快死的姑娘。

皎然闭着眼,任他再喂,她也吃不下去。

袁渐鹿不耐烦地摇醒她,他可没多少善心,“姑娘,你再不吃一口,明天早上被长矛插死的可能就是你了。”

此时不知到了哪个地界,秋风飒飒,榆树叶已经干黄干黄,漫天都是,有几片飘进了囚车里,有几分像是人死黄泉路上的纸钱。

野草凄凄,沼泽水地里长出成片的白毛芦苇。几排阵雁,横空飞过,雁鸣戚戚,皎然听着那哀声,闭着眼想到了绵垣的秋天。

靠近荒原的绵垣小镇旁边就有不见边际的原野,骑着瘦马的江湖过客打绵垣路过,她那时坐在客栈的窗子前远眺荒野,听见行人动悲笳,塞曲听了叫人心头难过。

师姐见她不开心就会带她去找鼷鼠,他们狡猾得很,潜踪在草地下面的洞窟中,绵垣还有一大片枫叶林,红叶和青林泾渭分明,那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色了。

她不能死,她一定要回家去。

阿娘还在家里,阿爹知道凤凰雏暗算她,不会放过凤凰雏那个卑鄙小人,把他吊起来,跟她一样,割开手腕,放干他的血。

她还要找到穆衿那个混蛋,让他死在她手里,她这才能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