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香笺小录

京都的暮春总是笼着层朦胧的雾气,沐府后园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是撒了一地碎玉。

且说那苏锦语,这位表小姐除了有姑母苏丽娘的吹捧外,还能独得沐府上下的喜爱,其本事自然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回溯到五年前……

苏贵按部就班到沐府找苏丽娘议事,七岁的苏锦语蹲在花树下,鼻尖微动,忽然扯住老嬷嬷的衣角:“桂嬷嬷,今日熏的不是沉水香,混了龙脑和白梅香对不对?”

正在修剪花枝的桂嬷嬷手一抖,银剪“当啷”落地。这孩子不过才七岁,竟能从混着花香的风里辨出香料?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那日还笑说,这表小姐怕不是带着个金鼻子投的胎。

“你这丫头,倒比我这守着香料库二十年的老婆子还灵。”桂嬷嬷弯腰捡起银剪,眼角笑出细细的纹路。苏锦语仰起小脸,梨涡浅浅:“嬷嬷教过我,沉水香温润,龙脑清冽,白梅香里带点涩意,混在一起像......像雪后初晴的太阳。”

这话传到沐老夫人耳中时,她此时正用银丝勾着香囊,闻言手中金线“啪”地绷断。暮色透过湘妃竹帘洒进来,映得案头的《香谱》泛着柔和的光。这孩子竟能将香料品出意境,倒比那些自诩风雅的文人还通透几分,便留下小住几日罢。

当夜,沐老夫人便着人将苏锦语抱到暖阁。红泥小炉上,银叶裹着香丸“滋滋”作响,青烟袅袅。“锦语,你闻这炉子里是什么香?”老夫人慈眉善目,眼底却藏着几分考究。

苏锦语跪坐在蒲团上,睫毛忽闪:“前调是降真香,中段有安息香,尾调......”她歪着头,鼻尖凑近青烟,“尾调是紫苏叶,还加了点没药对不对?”

老夫人手中的团扇“啪”地展开,遮住半张含笑的脸。这方子是她特意让崔妈妈混的,连府里掌事的姨娘都闻不出门道,偏被这小丫头一口说中。

“好孩子,以后就跟着崔妈妈学调香吧!你可愿意”老夫人摸摸她的发顶,“咱们沐家虽是负责宫廷文书,可香道也是传了三代的。”

“谢谢老夫人,锦语自是愿意的!”苏锦语喜出望外。

这一学,便是六年!

春日里,苏锦语蹲在香料房的台阶上,看崔妈妈晒制香草。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粉紫色襦裙上绣着的玉兰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崔妈妈,请问新贡的伽南香该怎么用?”她拈起一块深褐色的香材,放在鼻尖轻嗅,“闻着比沉香更醇厚。”

崔妈妈将紫苏叶摊开,笑道:“伽南香珍贵,得配软香。上次你制的鹅梨帐中香,若是加些伽南碎末......”话音未落,苏锦语眼睛一亮,已经小跑着去取香臼。

“好个灵窍!”沐老夫人拄着檀香木拐杖从月洞门转出,杖头嵌着的迦南香珠随着步履轻响,“锦语,可愿为我制一炉‘长生香’?”

三日后佛堂内,银盏里伽南香与乳香泛着柔光。苏锦语取过雪水浸泡七日的白梅,指尖碾碎花瓣时,汁水在月光下宛如凝露。“老夫人说要闻出‘活着的草木’,”她将梅汁缓缓滴入香泥,“便要取最鲜活的生机。”

莲花香炉升起青烟的刹那,沐老夫人阖目良久。初调是松针刺破晨雾的清苦,渐次化作春雨浸润竹林的湿润,尾调竟藏着若有若无的梅香,恍若置身万物萌发的山野。

“好!”老夫人猛然睁眼,浑浊眼眶泛起泪光,“这气息,倒让我想起与老爷初遇时,见着第一株破土的野草......”

消息传开时,苏锦语正在苏府的琴房练琴。指尖扫过琴弦,《流水》的曲调叮咚作响。苏贵站在门外,望着女儿亭亭玉立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十三年前救下侄女时,他不过是念着血脉亲情,如今看来,这株摇钱树算是养对了。

“语儿,明日随我去参加安国公府的赏花宴。”苏丽娘紧跟着苏贵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女儿腕间沐老夫人送的翡翠镯子上,“听说安国公家的小世子,最爱香道。”

苏锦语指尖微顿,琴声戛然而止。窗外的玉兰花瓣随风飘进来,落在琴面上。她垂眸看着那片洁白,轻声道:“姑姑,父亲安好!”苏锦语福了福身子,“可我答应过老夫人,要帮她制完今年的端午香。”

“胡闹!”苏贵眉头一皱,“端午香什么时候不能制?安国公府的机会......”

“表哥也会去吗?”苏锦语忽然抬头,眼中带着期许。苏贵一噎,看着女儿鬓边那支沐承煜送的珊瑚簪,心里暗骂一声“女大不中留”,却还是耐着性子哄道:“你若去了,想见谁见不得?”

等到暮色四合,沐承煜从学堂归来,刚踏进书房便顿住脚步。案头青瓷炉里飘出的香气似曾相识,却又比往日的鹅梨帐中香多了几分沉韵,像月下的荷塘,清幽中藏着深邃。

“表哥回来了?”苏锦语从屏风后转出,手中还拿着捣香的木杵,“试试我新调的香,用伽南香配了梨汁和白檀香。”她眉眼弯弯,发间玉簪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听说表哥最近总睡不好,这个安神。”

沐承煜眼神动了动,接过她递来的香囊。绣着银丝云纹的锦缎还带着温度,凑近鼻尖,熟悉的梨香里裹着淡淡的药香,正是他喜欢的味道。

次日,安国公府的花园里花团锦簇。苏锦语立在牡丹亭下,粉桃色襦裙上绣着金线缠枝莲,腰间挂着的香囊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不远处,几个贵家子弟交头接耳,目光频频往这边飘。

“苏姑娘好香。”温润的男声响起,苏锦语转身,见一身墨玉锦袍的男孩含笑而立,腰间玉佩上刻着“安”字,正是安国公府的小世子安明远。

她福了福身,正要说话,忽听一阵马车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沐承煜满头大汗跑着过来。

“表小姐,老夫人叫你回去。”沐承煜顿了顿,目光掠过安明远攥着苏锦语衣袖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继而对苏锦语身边的丫头说:“翠枝,你去禀明夫人,我带表小姐先回去了!”苏锦语如蒙大赦,对着安明远歉意一笑,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夕阳将琉璃瓦染成蜜糖色,两道身影在青石板上叠作一团。沐承煜指尖勾着玄色披风的系带,动作却格外轻柔,衣料带着他身上雪松混着硝烟的气息,将苏锦语整个裹住。“下次若觉得无趣,”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发顶,“定要与表哥说。”

话音未落,苏锦语便被他轻轻拽起,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走”,沐承煜突然露出孩子气的笑,腰带上的银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西街张记的糖葫芦裹了新熬的桂花糖,再不去可要被抢光了!”

她仰头望着少年逆光的轮廓,晚霞将他侧脸镀成鎏金色。晚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英气的眉峰,可那双凌厉如鹰的眼睛,此刻却盛着比暮春晚霞更柔的光,像是将漫天星子都揉碎了融在里头。苏锦语看着他,晚风掀起他额前碎发,却不及他眼中的温柔。

“好。”她轻声应道,香囊里的伽南香混着他身上的硝烟味,竟意外地好闻。远处,安明远望着两人手牵着手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