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旧南的夜风带着未散的暑气,王宜兰倚在「阿兰粥语」的木门边,望着街道尽头被霓虹染成橙紫色的天际线。城市的光污染吞噬了星辰,也吞没了远行者的音讯。风耀离开时的背影还烙在视网膜上,如今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涟漪。

暖黄的灯光从粥店溢出,在青石板路上流淌成一条温驯的河。店内蒸腾的雾气裹挟着米香——那是浸泡整夜的蓬莱米在砂锅里舒展筋骨,虾仁透出珊瑚色,香菇吸饱了高汤,胡萝卜丁如碎金沉浮。这香气是她半生的锚,此刻却拴不住一颗母亲悬空的心。

“何师傅,”她声音里透着瓷器的脆薄,“给老太太装份粥,虾仁多些。”

灶台前的男人应声颔首,铜勺在砂锅里画着绵长的圆。蒸汽在他霜白的鬓角凝成水珠,坠入火光跃动的灶眼,“滋啦”一声轻响。他舀粥的动作像在供奉神明,米粒莹润,虾仁饱满,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芹菜末——那是老太太最爱的点睛之笔。

当所有员工在暖光中站成静默的森林,王宜兰的目光掠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到九月前,我不在旧南。”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池心,“店交给老何和小李。”角落传来细微的抽气声,灯影在墙壁上晃动。

老何向前半步,围裙沾着星点油渍:“十六年啦…这儿早成了大伙儿的家。”他喉结滚动,望向王宜兰时眼中有钝痛的光,“一个女人撑起招牌,风雨里熬着…不容易。”

王宜兰指尖掐进掌心。涨薪与奖金的承诺消散在空气里,她转身推门,身影没入街道的霓虹。玻璃门开合的瞬间,店内暖光与街边冷蓝的招牌光在她身上割裂又弥合,像一幅未完成的拼贴画。

新北的夜是流动的熔金。出租车穿过光怪陆离的隧道,王宜兰的脸映在车窗上,与飞逝的广告牌重叠又分离。高楼缝隙间偶然瞥见一弯苍白的月,像被城市遗忘的旧邮票。

“变了…”她喃喃自语。医院冰冷的玻璃幕墙吞噬了人影,电梯不锈钢壁映出她紧抱保温袋的姿态——仿佛抱着风耀幼时睡熟的襁褓。

电梯门将合未合之际,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急急伸入感应区。门滑开,香水与消毒水的气味猛烈冲撞。

“谢…”来人话音骤断。空气凝成冰。

王宜兰抬眸,电梯顶灯在李淑华惊惶的瞳孔里炸成碎芒。

“阿兰,当年那笔钱…”李淑华的声音像受潮的琴弦。

“够了!”王宜兰的呵斥在金属轿厢里撞出回音,刀锋般斩断所有藤蔓般的过往,“各走各路。”

电梯数字跳动。李淑华突然抓住她衣袖,绢料在指节下皱成绝望的涟漪:“你不想知道风耀在哪吗?”

王宜兰僵住。保温袋里的砂锅透过布料传来微弱余温,像一颗将熄的心脏。

“他在这,”李淑华指向跳动的红色数字,“在楼上…快不行了。”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幕墙像巨大的冰层。王宜兰扑上去,掌心在冷玻璃上印出雾白的掌印。层层管线之下,风耀的脸苍白如纸,只有心电图的绿光在眉心投下诡异的、跳跃的影。

保温袋颓然坠地。粥香逸散,与消毒水厮杀。

“风耀…”她的额头抵住玻璃,呵出的白雾迅速消散,“妈妈来了…”泪水滚落,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溪流,倒映着顶灯刺目的光斑,也倒映着二十年前摇篮边哼歌的自己。

回忆是锋利的冰凌——风耀第一次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油渍斑斑的围裙蹭上他奶香的小脸;暴雨夜他发着高烧,小胳膊死死环住她脖子,滚烫的呼吸喷在颈窝…那些被她锁进记忆保险箱的珍宝,此刻变成无数玻璃碎片,随着每一次心跳扎进血肉。

夜色溃散时,王宜兰游荡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路灯将梧桐叶影拓印在地,像巨大的、忧伤的剪纸。她怀中换了一盅新粥,砂锅的温热却穿不透胸腔的冻土。

转角咖啡馆的霓虹招牌亮着“淑华茶叙”——那是她们当年抵押嫁妆盘下的第一个铺面。如今招牌漆色剥落,如同她们锈蚀的青春。王宜兰停步,隔着玻璃望见自己扭曲的倒影,与店内暖光里谈笑的情侣身影重叠。砂锅粥的热气呵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朦胧。

她抱紧粥罐继续前行。晨光刺破云层,将医院尖顶染成淡金。保温袋的提绳深深勒进掌心,那里还残留着风耀三岁时塞给她的、一颗融化黏腻的水果糖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