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族关系与国家认同:福克纳后期小说研究
- 李方木
- 2677字
- 2025-04-29 20:33:25
第一章 约克纳帕塔法的家族罗曼史
福克纳绘制过两幅约克纳帕塔法县地图,一幅出现于1936年10月兰登书屋出版的《押沙龙,押沙龙!》,另一幅附在十年后出版的《袖珍福克纳读本》书尾,两幅图均突出标示了福克纳小说中各大家族宅邸的方位。在第一幅地图上,作家还明确标注了全县的人口:6298个白人,9313个黑人。[1]这样的数据到了《修女安魂曲》散文部分记述的1950年时,增长到了201092人。[2]当然,福克纳不可能将如此庞大的人口一一呈现,各小说或短篇故事会选择某些作为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而次要人物又分为有名有姓和无名无姓两种。据有关学者统计,福克纳的全部作品总计出现了1200位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大约有175个至少在两部作品中出现或者被提及。[3]这两个统计数字足以表明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物数量之众。大量人物共生于一个虚构的文学空间,相互之间结成十分复杂的人物关系网,其中家族关系是福克纳在不同作品中着力展现的对象。
福克纳塑造的人物众多,相互关系复杂。在早期发表的短篇故事《献给爱米丽的玫瑰》(“A Rose for Emily”,1930)中,主人公爱米丽·格里尔生(Emily Grierson)丧父之后爱上了北方来的包工头,镇民们叫来她的远房“亲戚”(relations)向其施压,以期切断这段跨越南北方的恋情,“这下她的屋檐之下便又有了血亲(blood-kin)”。[4]血浓于水,爱米丽疯姑妈的两个女儿在镇民们看来,毕竟也是血缘亲属。在后期小说《去吧,摩西》的开篇,年届八旬的艾克[5]——艾萨克·麦卡斯林(Isaac McCaslin)的昵称——一位鳏夫,“半个县的人都叫他大叔,但他连个儿子都没有(uncle to half a county and father to no one)”[6],全知叙述者以此并列结构暗示:“艾克大叔”膝下无儿女的晚年生活境况非常值得同情,但又因显赫的家族背景赢得四邻八方的尊敬。无论爱米丽还是艾克,这类主要人物均被置于一个以血缘为主、邻里为辅的社区关系网中,在多种社会力量的相互关系或约束中展现自我性格、追求个人目标、实现各自价值,也许这就是福克纳“最有效、最动人、最彻底”[7]地讲好故事的秘诀。
诚然,人作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无法摆脱周围的社会环境,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顺理成章地成为福克纳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议题。作家的故乡是位于美国南方腹地的奥克斯福,这个密西西比州北部小镇的种族关系异常复杂、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社会冲突时隐时现。此类社会隐患在福克纳多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多元复杂的社会关系。从社会现实的剖面来看,首先便是家庭的成员结构及相互关系,包括夫妻、亲子以及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例如《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夫妇之间的关系,《押沙龙,押沙龙!》里萨特潘与两个儿子查尔斯·邦和亨利之间的父子关系,《我弥留之际》中卡什、达尔、朱厄尔、瓦达曼和杜威·德尔之间的同胞关系。然而,家庭关系主要涉及父母与子女构成的核心家庭成员。福克纳后期作品更关注南方贵族和穷白人的家族历史,侧重于探讨人物关系的历史维度和横向社会关系,注重祖辈行为对后代人带来的心理和价值观上的影响,强调不同家族之间的婚姻、经济、亲朋好友等关系。简单说来,福克纳在后期创作中延展了家族历史传承的线性关系,以家族联姻为基点对不同人物之间的姻缘、亲缘和地缘关系进行了横向拓展,强化大家族内部不同支脉之间的情感纽带,突出阶级差异明显的家族之间对立或共处,寻求缓和冲突之道。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实现了家族关系历史化和社会化的统一。
家族罗曼史在福克纳后期作品中既属于作家承自南方种植园文学传统的写作题材,又作为文学形式实验的渠道和途径,表达了作家基于社会现实,又未亦步亦趋地反映现实的创作理念。理查德·金在《南方文艺复兴》一书中着重强调了前一个层次,尽管福克纳以现代主义形式实验著称文坛,然而细察之后会发现,他的小说并未脱去南方种植园小说的本质色彩,延续了家族的题材、人物关系和遗产继承等重要元素,甚至在人物塑造中依稀可辨理想化、乌托邦的色彩。但是,福克纳又绝不像旧南方作家,而是在对家族记忆和文化遗产的理性思辨中描摹人物在社会现实面前的内心冲突,描摹他们对社会问题的心理愿景与主观建构。正是在与社会现实拉开审美距离的过程中,福克纳融合了欧洲大陆的家族小说或长河小说,辅之以霍桑的罗曼史理念为代表的美国浪漫主义文学创作范式,以家族罗曼史为依托折射南方社会问题的复杂化与可能的解决方案。家族罗曼史是文学题材与写作范式的统一,构成了社会现实与理想愿景的统一,为人物国家认同中融合身份差异奠实了心理基础。
在某一个家族内部,福克纳侧重描绘祖辈与后代之间的父子、祖孙关系,同辈间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妹关系,以及夫妻、私生及舅甥关系等。祖孙与父子关系代表了家族遗传的血缘关系,承载着福克纳书写的美国南方社会历史文化变迁,不同代际之间价值观念的契合与冲突构成小说人物刻画的核心。兄弟姐妹和堂/表兄妹之间的同胞关系因人生经历的差异性,不可避免地出现认知能力和人生阅历的复杂多样性,最能体现作家对南方传统宗族社会封闭性的思想认识。婚姻内外的情感关系则反映了福克纳对爱情和婚姻问题的深入思考。福克纳的这一写作聚焦点表明,尽管人物之间的种族和阶级背景存在差异,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本真情感会消弭不同身份的物质差异,最终走向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构、互利型身份认同。
福克纳构建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不仅是跨家族的,也是跨文本的。继《沙多里斯》和《没有被征服的》中的沙多里斯家族、《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家族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萨特潘家族故事之后,福克纳在1942年出版的《去吧,摩西》中集中描绘了另一个地位显赫的南方种植园家族——麦卡斯林,并在后续作品中从不同侧面陆续完善了家族图谱。这也解释了《坟墓的闯入者》《大森林》《掠夺者》与《去吧,摩西》之间的互文关系。《坟墓的闯入者》将《去吧,摩西》中老麦卡斯林的混血后裔卢卡斯·比彻姆升格为主要人物,《大森林》重复了《去吧,摩西》中艾克狩猎的故事,《掠夺者》则围绕卢修斯、布恩和内德之间的雇佣和奴役关系回到《去吧,摩西》的家族人物关系网。应该说,麦卡斯林家族支撑起了福克纳后期多部作品的叙事框架和不同文本之间的互文性。
麦卡斯林世系的家族构成异常庞大,嫡系之外还包括母系的埃德蒙兹和普利斯特两条支脉,比彻姆[8]的混血后裔构成另一条支脉,此外还涉及美洲原住民家族。这种人物结构上的庞杂性在福克纳作品体系中是前所未有的,主要人物的事迹单纯靠某一部作品难以完成讲述,客观上要求作家在不同小说中反复使用一些主要人物,或者将前一文本的次要人物上升为主要人物。人物在多作品之间的流动性增强了约克纳帕塔法体系的连贯性,轻重主次的动态变化赋予福克纳不同作品的叙事多样性,人物活动的家族背景也渐次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