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比赛前两周,沈言栀的生活只剩下钢琴、乐谱和陈屿森寄来的日记本。
那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每周通过特快专递送达,里面写满了陈
屿森工整的字迹和随手画的小图——巴黎街头的咖啡馆、音乐学院的古老琴房、塞纳河上的落日。
此刻,沈言栀坐在音乐室的钢琴前,趁着练习间隙再次翻开最新的一页:
“亲爱的言栀:
今天在玛黑区听到一位街头艺人弹奏《月光》,突然想起我们初遇的那天。
这里的梧桐树和家乡很像,只是少了某个总爱咬下唇的钢琴手。
附上我在莎士比亚书店找到的老唱片,希望你喜欢。
——C 7月18日“
一张明信片从日记本里滑出来,上面印着德彪西的肖像。
沈言栀小心地将它别在乐谱架上,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页感受到陈屿森写下它们时的温度。
“继续练习?”李老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冰咖啡。
沈言栀点点头,合上日记本。
这两周在李老师的特训下,她的《春日序曲》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但仍有几个技术难点需要攻克。
“先弹一遍完整的。”
李老师按下录音键,“然后我们逐段分析。”
沈言栀深吸一口气,将手腕抬高到“捧着一碗水”的位置,这是外婆通过母亲传授给她的秘诀。
第一个音符落下,《春日序曲》如溪流般从指尖倾泻而出。
这首曲子比《梧桐雨》更加明亮欢快,但中段有一段极其复杂的变奏,需要左右手完全独立地表达不同的节奏和情感。
弹到变奏部分时,沈言栀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琴弦被恶意拨动发出的刺耳噪音。
她手指一颤,弹错了一个音。
“停。”李老师皱眉,“怎么回事?”
“您没听到吗?”沈言栀环顾四周,“刚才有个奇怪的声音...”
李老师摇摇头:“什么声音?继续。”
沈言栀重新开始,但那种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当她弹到同一个段落时,噪音再次出现,这次更加清晰——像是无数细小的尖叫,从钢琴内部传来。
她的手指僵住了,冷汗顺着后背滑下。
“又怎么了?”李老师走过来。
“琴...琴里有声音。”
沈言栀的声音发抖,“尖锐的,像尖叫一样...“
李老师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她坐到沈言栀身边,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告诉我实话,你外婆当年...是不是也听过类似的声音?”
沈言栀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音乐家的职业病。”
李老师苦笑,“过度练习会导致听觉幻觉,尤其是...”
她顿了顿,“有家族遗传倾向的人。”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浇在沈言栀头上。母亲警告过她,外婆的才华与痛苦是一体两面。
难道她真的在重蹈外婆的覆辙?
“今天就到这里吧。”
李老师关掉录音机,“休息一下,明天再练。”
独自留在音乐室里,沈言栀着自己的双手。
窗外阳光正好,几个学生在操场上笑闹,声音远远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机械地翻开祁阳的日记本,读着他上周写的一段话:
“今天教授说我弹奏时太在意技术完美,反而失去了音乐的灵魂。
他说'真正的音乐来自于接纳不完美,就像接纳自己的阴影'。
突然想到你,不知道你的比赛准备得如何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音乐本身已经是你最好的朋友。”
沈言栀的视线模糊了。
她低头看向手腕上的红手绳——“红色代表勇气”陈屿森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活在愧疚里,而是活出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
她擦干眼泪,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这一次,她不追求完美,只是单纯地享受音乐。
《春日序曲》再次响起,当那个困扰她的段落来临时,奇怪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这次她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弹奏,像穿过一场短暂的雷雨。
渐渐地,噪音被美妙的旋律覆盖,最终消失不见。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沈言栀长舒一口气。
门口传来掌声,她转头看见母亲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
“弹得比妈妈还好。”
母亲微笑着走进来,“我给你带了银耳汤,降火的。”
沈言栀接过保温桶,热气氤氲中闻到熟悉的甜香:“妈,我刚才...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拧开盖子:“像琴弦尖叫?”
“您也知道?”
“外婆的日记里写过。”
母亲递给她勺子,“她称之为'音符的反叛',通常发生在创作遇到瓶颈时。
“她轻轻抚摸钢琴,“后来我发现,每当我要做出重大决定前,也会听到类似的声音。”
沈言栀睁大眼睛:“您也有?”
“只是压力大的表现,不是什么遗传诅咒。”
母亲坚定地说,“我联系了几位外婆当年的学生,他们现在都是知名音乐家。明天有个小型聚会,你想见见他们吗?“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沈言栀的意料。
母亲一向避免谈论外婆的音乐生涯,更别说主动联系她的旧识了。
“他们...知道外婆的事吗?”
“不仅知道,还亲身经历过。”
母亲的眼神变得柔和,“其中一位张教授说,外婆最辉煌的演出恰恰是在'听到声音'的状态下完成的。
那种敏感不是缺陷,而是天赋的另一面。”
沈言栀突然明白了母亲这段时间的改变——她不是在否认外婆的痛苦,而是在重新诠释它,将它从家族的阴影变为可能的礼物。
“我去。”
沈言栀握紧红手绳,“我想见他们。”
当晚回到家,沈言栀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个包裹。
拆开后,她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一套专业录音设备,附带一张纸条:“录下你的练习,我们一起分析。——周教授”
陈屿森的外公怎么会突然送这个?沈言栀疑惑地检查设备,发现里面已经有一张存储卡。
插入电脑后,一个音频文件自动弹出。
点击播放,沙沙的背景音后,一个优雅的女声钢琴曲流淌而出——外婆演奏的《春日序曲》,音质比之前听到的磁带清晰许多。
沈言栀立刻给周教授打电话。
“啊,你收到了。”
周教授的声音透着愉悦,“这是素心25岁时的录音,技术比年轻时更加成熟。我想对你准备比赛会有帮助。”
“谢谢您,但是...”沈言栀犹豫了一下,“您为什么突然...”
“有人告诉我你遇到了点困难。”
周教授的语气变得严肃,“沈言栀,有人在调查你外婆的病史,可能想在比赛上做文章。”
沈言栀的心一沉:“是谁?”
“还不确定,但很可能是陈明那边的人。”
周教授叹了口气,“他一直对素心当年拒绝他的事耿耿于怀。别担心,我们会处理好。你只需专注音乐。”
挂断电话,沈言栀坐在床边,感到一阵寒意。
她想起那封匿名信和女孩诡异的警告。
如果真有人在比赛上公开谈论外婆的精神问题,她该如何面对?
电脑屏幕上的音频波形图还在跳动,外婆的琴声充满房间。
沈言栀上眼睛,试图从音乐中找到答案。
奇怪的是,这次演奏与之前听到的版本有些微妙的不同——更加内敛,更加克制,却也因此更加动人。
第二天下午,沈言栀和母亲来到城郊的一栋别墅。
开门的是位银发女士,一见母亲就热情拥抱:“小婉!多少年没见了!”
“张教授。”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女儿言栀。”
客厅里已经坐了三四位年长者,看到她们进来,纷纷起身。
沈言栀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位竟然是国内著名的钢琴大师李斯特。
“这就是素心的外孙女?”李斯特教授打量着她,“眼睛和老师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小时像做梦一样。
这些音乐界的前辈们轮流分享着与外婆共事的回忆,演示她独创的演奏技巧,甚至展示了几首从未公开的私人创作。
沈言栀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你外婆最特别的地方,”张教授总结道,“是她能将情感转化为精确的音符。
当她说'听到音乐在说话'时,我们起初以为那是诗人的夸张,后来才明白她真的能感知到常人感知不到的东西。”
“那种敏感是双刃剑。”
李斯特教授补充,“它造就了她无与伦比的演绎,也让她更容易受伤。但绝不是某些人所说的'疯癫'。”
聚会结束前,张教授交给沈言栀一个U盘:“这里面是你外婆的教学录像和私人录音,希望对你有帮助。还有...”
她压低声音,“比赛那天我们会到场,不管陈明耍什么花招,都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在。”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沉默。直到快到家时,她才突然开口:
“我错了这么多年...一直把妈妈的天赋当成诅咒,差点也让你错过了自己的才能。”
沈言栀握住母亲的手:“但现在我们都明白了,不是吗?”
母亲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接下来的日子,沈言栀按照陈屿森留下的计划刻苦训练,同时反复研究外婆的录音和录像。
奇怪的声音偶尔还会出现,但她不再恐惧,而是学着像外婆那样,将它转化为演绎的一部分。
比赛前三天,沈言栀在音乐室加练到很晚。
收拾乐谱时,她发现自己的《春日序曲》乐谱被人动过——某些段落旁边多了奇怪的标记,正是外婆当年发病前常用的符号。
更可怕的是,钢琴下方粘着一个微型录音设备,红灯微弱地闪烁着。
沈言栀的心跳如鼓。
她小心地取下录音器,放进包里,然后给周教授发了消息。
无论对方想收集什么“证据“,她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准备宵夜。
沈言栀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她今晚的发现。
明天就是出发去上海的日子,她需要集中全部精力在比赛上。
睡前,她再次翻开陈屿森的日记本,读着他最新的一页:
“亲爱的言栀:
明天你就要比赛了,而我还在地球另一端。
今天在练习时突然想到你,弹了一整天《春日序曲》。
想象着你坐在琴前的样子,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红手绳随着节奏轻轻晃动...
无论结果如何,记住,音乐早已选择了你。
——C 8月2日“
沈言栀将日记本贴在胸前,闭上眼睛。
手腕上的红手绳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像一个小小的、勇敢的火焰。
明天,那个舞台上等待她的不知是荣耀还是陷阱。
但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有陈屿森的祝福、母亲的支持和外婆的音乐相伴,她已经拥有了所需的一切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