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至浦阳江,范蠡隐约听见有人在喊鸱夷。他调转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披兽皮褂子的矫健男子乘着黑马追来。
“给我站下!快把我妹妹放下来!”那人喝斥着来到范蠡跟前。
陈音到越楚边境寻找妹妹,听闻她跟着一名男子比试射术,赢了那名男子,而后男子将她抱上马扬长而去,便以为鸱夷被人掳走了,听说他们要去埤中,一路苦苦打听,马不停蹄追了过来。
范蠡对陈音颇有好感。他高眉骨,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巴刚毅有型,整张脸既俊美又硬朗,身上的肌肉结实且身姿灵活。范蠡热忱地问好:“在下范蠡,久仰陈兄大名。”
陈音见范蠡温和有礼,略放下戒备,简单地拱手致意,随即问鸱夷:“你们认识?”
鸱夷不悦地说:“你刚刚太凶了。范蠡是我的朋友。我们现在要去越国都城。”
范蠡继续吐露对陈音的仰慕之情:“陈兄,我听鸱夷唱了你的《弹歌》,十分喜欢。原来阁下不只射术高超,更是一个达观快乐的人。”
陈音孤疑地看着鸱夷。他这个妹妹从不肯唱歌,如今却给这个男子唱歌,莫非……他再次打量范蠡,觉得他眉清目秀、气度潇洒,还能听歌识人,想必不是匪盗。但陈音依旧不放心,只想尽早带妹妹回家。鸱夷故意拖延时间,说肚子饿了,其实陈音、范蠡也早已是饥肠辘辘。
范蠡提议到江边小坐,再去抓些河鱼猎点野味来吃。鸱夷高兴地点头,然后两人朝着江边跑去。陈音不语,也下了马。
三人面江而坐。陈音时不时地看着范蠡和鸱夷,这令她不如之前那么自在了,百无聊赖地朝江中扔石子。
范蠡一见到陈音,脑海中便有一个念头,甚至是执念。若能让这样的高手教越军射术,定能打造一支强于吴国的精兵。机不可失,不如现在就问问他的意愿。
范蠡坐到陈音身旁,递给他和鸱夷各一只枇杷:“陈兄,一路辛苦,先解解渴。”
陈音接过枇杷,淡淡说:“谢了。”
范蠡笑着吃起来:“陈兄,吃啊?”
“你应该是楚国人吧?为何来越国呢?”陈音问。
“陈兄说得没错,在下是宛县三户寨人。离楚赴越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是想成就一番大事才来这里的。可越王有眼无珠,命我做什么特使。我真正的想法是缔造一支无敌之师。所以刚才我一见陈兄,就萌生了引荐你做越军教练的念头。陈兄可愿与我一道去埤中共创大业?”
鸱夷看着陈音,盼他同意。陈音对范蠡的印象是言语浮夸不可信,而且他也无意于做越军教练。因为生活所迫,他才不得不猎杀林中的飞禽走兽。每次听它们惨叫,他都觉得自己跟着死了一回。后来经常救济灾民,他的内心才平静一些。至于诸侯纷争,至于那些你死我活,离得越远越好。
陈音冷淡地说:“我自由来去,并不好追逐功名利禄。”
范蠡虽然失望,但不喜欢低三下四求别人,只说了句:“那就当我没说。”他对鸱夷安慰似的笑了笑,随即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去弄点吃的来。”
陈音带上了弓箭,一言不发地走开了。鸱夷和范蠡对视,指了指哥哥的背影,示意自己会跟着他去。范蠡轻松地说:“我们再来比试一番!我捕鱼,你们打猎,来一顿山珍野味!”
兄妹两个不说话,范蠡以为他们默许了。他兴奋地跑到岸边,轻快地用削刀将树枝做成鱼叉,挽起裤脚和长衣,沿江找鱼去了。等他提着两条肥鱼回来,只看到马儿和一只负箭落地的鸟儿。岸边静悄悄,陈音和鸱夷已不知去向。
范蠡上前捡起那只鸟儿,发现它已微微僵硬,原来他们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他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梅花图案,旁边有一个箭头,指着与都城相反的方向——看来鸱夷不打算去都城了。范蠡看着鸟儿紧紧闭着的两片柔软的白色眼皮,莫名地被难言的失落感击中了。
大雨忽然落下,范蠡毫无防备,整个人和所有行李全部被打湿了。雨下得绵长有力,他只好寻一处农舍避雨。
干栏式房屋底,雨声哗哗作响。施老头站在范蠡旁边,念念有词地诅咒天气。范蠡侧脸看施老头,他清瘦而驼背,一脸苦相。
范蠡说:“敢问老伯,这是什么地方?”
施老头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能是什么地方,是苎萝村。”
一阵斜风吹进,施老头见范蠡不自觉哆嗦了,便让他跟自己到楼上去找一件干褂子换上。范蠡跟着施老头爬窄梯子来到破旧的竹楼上。一位老妇人弯着直不起的腰,慢悠悠地把漏进来的雨水用麻布擦过,再拧进一只缺口的旧陶罐里。铺上躺着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正怏怏着转过头来。范蠡只是一瞥,就发现那张脸美得惊为天人。
范蠡觉察到女孩在看他,即刻拿着褂子下了楼。施老头难得有人说说话,也跟着一起下了楼。换上了干爽的褂子,范蠡觉得舒服多了,面色和悦地赏起雨来。施老头瞥了他一眼,说:“一看便知你是远客,不知这雨多招人恨。水大起来,满屋都是鱼和憋。”范蠡听后不知如何作答。生活的苦他再熟悉不过,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超脱,让他在苦难面前并无苦相。他安慰施老头说:“老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施老头呆呆地望着天空,并不理解范蠡的话。雨线渐渐断开,几小滴雨缓慢弹落,终于不再落下。此时,天空还是墨蓝色的。施老头担心雨还会再下,便趁这功夫将囤积几日不忍烧掉的干柴拿去卖。范蠡搭了把手,帮他系紧了腰间的草绳,和他一起离开了小竹楼。
薄暮时分,空气中传来丝丝炊烟的余味。江水已涨高,轰轰作响。范蠡漫无目的地在浦阳江畔走着。他暗中期待鸱夷会回来找他,于是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茅草棚住下,整日呆呆地看着江水东流,数过无数的朝云与晚霞。
这天,施老头摔了一跤,出不了门,家中只剩下了米酒和山芋。
“施儿,去把山芋洗一洗吧。雨天路滑可要小心啊。”施母弯着腰,把四只山芋递给了女儿。她满目爱怜地看着西施,腰身柔软似拂柳,肩背挺拔像翠竹。可惜小恙初愈,唇色苍白,让人看了就心疼。
施母总是想不通,上苍为何让她将女儿生得美若天仙?像她们这样贫苦的人家,养不好她的身体,治不了她的病痛,只能让她日夜劳作,慢慢地,腰身老成一棵僵硬的枯藤。
西施低声说:“放心吧,娘。”然后抱着山芋走了出去。她来到江边,深深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神清气爽了。她轻轻拨动着水流,看着对面青翠的山峦,那诗情画意都映在了她眼中。她低头时,从水中看见自己,柔美的轮廓在轻轻摇曳。生活虽然贫困辛苦,可她喜欢自己,这就足够了。西施轻快地拿起山芋,轻轻搓洗上面的泥土。抬手撩发时,水从她白且细的手腕上流下来,柔软清凉。她蹲在岸边良久,猛然站起,只觉得头顶似有一个热罩子。接着,她看到翠绿的山峦暗了下去,脚在潮湿的石上一滑,整个人落进了水中。虽然在水边长大,西施却不谙水性。此时江水颇深,她呛到了几口水,慌忙间什么也抓不住,直直地顺水流而下,只好大喊救命。
范蠡正凝神静气地练剑,听到有人呼救,知道有人落水了。他迅速拿起绑缚行礼的缆绳,疾跑到下游的木桥上,朝水中用力甩出绳子。落水的人儿很聪明,摸索几下,紧紧抓住了缆绳。
西施虽纤细瘦弱,但衣裳浸湿后在水流中格外沉重。范蠡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她拉上来。一个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一个伏在岸上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剧烈咳嗽。
范蠡看到她,吃了一惊:这不是施老头的女儿吗?那秀发半掩着的精巧侧颜,世间绝无第二个。西施逐渐平复了呼吸,虚弱地对范蠡说:“多谢大哥哥搭救。”
范蠡定睛看着西施,她的眼睛竟和婴儿的一般纯净明亮,彷佛凝聚了天地精神。鼻梁窄且高,鼻尖细腻得惹人想顺手一弄。嘴巴也是恰到好处,轮廓姣好,俏丽圆润,只是苍白得令人心疼。她身姿窈窕,气质烂漫。只恐怕,全天下最好的画匠也未必画得出她有多美。
见范蠡有几分出神,西施轻声唤他:“大哥哥?”
范蠡回过神,对她说:“小姑娘,不必谢我,还是谢你自己命大吧。”
西施真挚而大胆地看着范蠡洒脱不羁的脸,觉得他很好看,又离她很远似的。
“我叫西施,家住村西。你叫什么?也是苎萝村的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西施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稚气。
“我是……”范蠡被问了一连串问题,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关于楚国越国的那些事,这个小村姑听也听不懂,所以不答反问:“既然你是这村里的人,应该很熟悉这里吧?水那么深,你怎么会不小心落水呢?”
西施低下了头,坐在范蠡身边,望着江水,嘟着嘴说:“我又害了头晕,今日可真倒霉。”
“小小年纪怎么会害头晕?”范蠡问。
“还不是饿的?”西施直言不讳:“我爹腿疼,我娘害了腰上的病,家里没什么东西可吃。我娘让我出来洗山芋,刚才我正饿着肚子呢。”
范蠡一阵凄楚——这样美好的小女孩竟然在忍饥挨饿。“小姑娘,你想吃鱼吗?”
“当然想啊。我想吃的东西可多着呢,可是想有什么用?我得走了,我娘肯定急死了。”
西施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不忘说:“谢谢你了,等我爹爹能活动了,等我们家有什么能招待你的,请你到我家里来做客,让我们答谢你的救命之恩。”范蠡轻松地笑了,这孩子都饿这样了,还惦记着报恩。
西施本想走回家去,不知怎的又晕倒了。范蠡只好抱起她朝施老头家去。当范蠡抱着西施,他小心翼翼的,生怕手劲儿过重弄疼了她。浦阳江的水向东汹涌奔流,青山雾色缭绕。天地之间,唯有范蠡抱着西施朝村西走去。范蠡低头看,小女孩已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着。他看着她清透的皮肤,感受她柔软的长发。他不时贴近一些,紧张地感受她若有似无的呼吸。她美得天真,美得让人毫无杂念。她柔软而轻盈的身体,安静地躺在范蠡的手上,手臂软绵绵地垂落着。
女孩很轻,范蠡的心却好重。不知何时,他已落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