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在夫差的抱扶中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震泽烟波,眼中盈满欣喜的笑意。她转头看夫差时,那眼神令夫差沉迷。』
阳光柔和,清风几许。一辆锦篷马车从吴宫正门不疾不徐地驶出。两乘马车本不是君王出行的规格,为了让西施感到放松,夫差才做了异于寻常的安排。
夫差的马车离开不过片刻功夫,伍子胥的马车也飞快地跟出了城。此前,伍子胥入宫不见夫差,只见卫军将领钮宣义得闲饮茶,才知夫差卸了卫军独自出宫了。伍子胥大发雷霆:“为何不跟着大王同去?”
钮宣义辩解说:“大王交代,施夷光不喜欢排场,所以不让卫军跟随。”
伍子胥怒斥:“你为何这么糊涂!怎么能让他任性妄为?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吗!”当年,阖闾因轻敌大意丧命于径,对伍子胥来说是相伴一生的阴影,所以他对夫差这种漫不经心直恨得咬牙切齿。
钮宣义见相国大动肝火,意识到事态严重,一再告饶:“相国息怒,是大王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啊。”
“还不赶快跟着去!”伍子胥圆眼努睁,气得胡子乱颤。
钮宣仪虽然作出积极响应的姿态,可神色依旧淡然。他并不认为大王能出什么事情,伍相国一贯小题大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夫差听到后方有隆隆的马车声,探出头去看,是伍子胥和钮宣仪跟来了,笑容即刻消失了,不悦地甩打窗帘,哼了一声。御车手识趣地喊了几声“驾”,马儿摇头晃脑,抬高马蹄狂跑,没一会儿就把伍子胥他们甩在了后面。
伍子胥发现夫差那辆白色的马车不见了,心急如焚,命骑军立刻分散开来,分头去遇夫差,以便有任何情况能及时救驾。
夫差恢复了闲情逸致,凝视着西施的脸庞,爱惜地说到:“从你入宫以来,寡人少有空闲陪你,让美人受了寂寞之苦。”他揽过西施的肩膀,闭上眼睛,感受着与所爱女子亲昵的时光。
“大王,国事要紧。夷光不敢让大王分心。”西施低着眉眼,声音细小,似有些怯生生的。
夫差抚摸着西施的秀发,柔声说:“你放心,寡人治国有方,何愁没有陪伴美人的闲暇?寡人带你看看吴国的湖光山色,你就不会过于想家了。”
西施听到夫差这样关心自己,心中暖暖的。她仰脸去看夫差,可以看到他皮肤上的毛孔,感觉得到他温热且很有男子气概的呼吸。这一刻,西施明白了郑旦以及无数的妃子宫娥为何都那样痴迷夫差。他的侧脸刚健俊逸,足以令任何人喜欢上他。
“谢谢大王……夷光以后会把吴国当成自己的家乡。”西施轻声说,随即又轻轻靠着他。
“说说看,你觉得吴国是个怎样的国家?”夫差斟上了青梅子酒,喂西施吃了一颗去了核的樱桃,饶有兴致地等她说。
“吴国不仅风景清新秀美,吴国人也富有巧妙的心思。大到宫殿楼阁,小到花坛水榭,还有沿途人家的院落,都富含生活的情意。譬如您宫中的青铜盉,那两只伏在盉口处的小虎着实可爱。起初我以为只有宫中才有,今日才发现,类似的新奇造物在吴国处处可见。这说明百姓生活富足,有许多的闲情逸致,因为他们有一个文韬武略又心怀锦绣的大王。”
“你可喜欢这样的大王?”夫差凝视着西施,心中莫名有一丝恐惧,唯恐她说不。
“回大王,喜欢。”这回答让夫差很受鼓舞,因为他一早便知,施夷光不会说谎。
“既然喜欢,你就叫我夫差吧。”
西施轻念了“夫差”二字。夫差沉迷于这一声召唤,觉得这是他名字被念得最好听的一次。他笑了,那笑容像外面的阳光,明亮而令人舒适。西施静静看着夫差,目光不移开他的面庞。他们不像是君王与宠妃,倒像是一对恋人,轻松自在,两情相悦。
夫差支开马车的小窗,一面湖景映入眼帘。“夷光,来看。”
西施顺着夫差的视线看去,淡蓝色的湖面正微微皱起涟漪。她不由自主地赞叹:“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地方……”
夫差下了马车,将西施抱下来。御车手备好游船,并不跟随。夫差便独自带西施驶离了湖岸。
伍子胥很快预判出夫差的线路,追到岸边,的确看到了那辆白色的马车和湖中远去的小船,他扼腕叹息:“先王阖闾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危,八月流火,盔甲仍不离身。他可倒好,就这么着,和一个越国女子便服出行。哎!这叫人怎么放心得了!”
钮宣义和御车手都姿态放松地站在旁边。钮宣仪说:“伍相国,不是我说您,您是真不懂大王。大王看似大意,心中岂会没数?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大王看到我们不愉快。”伍子胥哼了一声,吩咐卫军暗中跟查。他一边恶狠狠地抱怨夫差,一边又不肯置他于可能的风险而不顾,就像一位可怜的父亲。他是出于好心,可他的做法只会引起夫差的厌恶。
西施在夫差的抱扶中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震泽烟波,眼中盈满欣喜的笑意。她转头看夫差时,那眼神令夫差沉迷。
“夷光,你知道吗?你是这人世间最美的人。夫差何德何能,竟能拥有这样的你?自从遇见你,我才是真正的夫差。好似过往数十载,都是惘然。”夫差说得动容,西施不觉间湿了眼框,温柔地抱住了他。夫差感受着这柔软可亲的拥抱,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夫差时而看着西施,时而看着湖面与远山。不知为何,一向纵情豪迈的吴王此时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他只好伸手揽过西施,唯独这样才能抵挡那种突如起来的情愫。西施动情而顺从地靠在夫差的怀中,与他相互依偎着。他们感觉不到空间的变化,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见湖面不时闪烁着星河一般的波光,远山朦胧,在淡蓝色的天水之间巧妙地呈现几处墨蓝。白鹭翩然相伴,云彩柔软洁白,似西施身上的白沙。莫大的天地之间,只有夫差和西施两人。他们以欣赏和流连的目光看着彼此,轻轻地拥吻。
对夫差的爱恋在西施心中渐渐萌生。她心里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声音:一个对自己百般疼爱、倾心相待的人,怎能去害他?让他沦落为世人眼中的昏君?
西施闭着眼睛,不让夫差看到她的困惑。
夕阳西下,夫差和西施乘马车回宫。落日的余晖和山林的笼罩使一切分外静谧。西施偶尔抬眼看向夫差,对方回以深情而宠爱的浅笑。有时候夫差忘情地亲吻西施,在她羞涩与真挚的对视中心满意足。
“夫差何德何能,拥有如此美人?”这的确是夫差的自问。自从有了西施,他非但没有贪图美色不理国事,反而有了更大的野心。若说西施对夫差有什么影响,那就是她沉鱼落雁的美貌和人间难得的真挚鼓舞了夫差,让他有了北上称霸的真正决心。让他想做齐桓公那样的霸主,让各国都像吴国一样,富足而充满着生活的情意。他想做这一切,不只为完成阖闾称霸诸侯的遗愿,更想证明,他值得美人所爱,值得阖闾所托,值得上天如此深厚的眷顾。
夫差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众臣宣告吴国即将对陈国出兵,这是夫差北进的第一步。齐晋楚三大国争霸已久,晋国扶持吴国滋扰和攻打楚国,在柏举一战后,楚国已不是吴国的主要目标,齐国才是夫差争霸的征服目标。
伍子胥对夫差的意图了如指掌,他刚想反对夫差,想起西施在小亭子里说的,忠言何须逆耳,故意把话咽了回去,支支吾吾地寻找说辞。
“大王,您今日外出,为何不带卫军?这样很危险。一旦有什么闪失,我如何跟先王交代?”伍子胥说这话,声音异常温和。夫差立刻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左右,可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铿锵的相国今天变得这么奇怪。
夫差正对伍子胥悄悄尾随一事感到不满,见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正好要他拿伐陈的主意。
伍子胥低着眼皮,依旧温和地说:“恕老臣直言,现在最该打的是越国,而不是陈国。大王请三思……”
“不趁陈国国力弱小时出兵,等他们被楚国扶植起来再出兵吗?”夫差心想,伍子胥只是语气变了,但还是那根老骨头,反调是必须唱的。不过,相国能收敛气势,也是好事,就是他并不习惯。
“伍相国,反调怎么唱都是反调。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忽然这样说话,我感觉很别扭。”夫差笑了两声,看看左右侍卫,他们也不由得撇撇嘴。
“那好。”伍子胥正了正嗓子。“大王,越国绝非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们又是献巨木,又是献美人,分明是想消耗吴国,让大王步商纣王的后尘。”
“伍相国又来这套。寡人终日沉迷于美色而不理国事了吗?做一国之君有多苦多累你知道吗?别寡人稍放松一些,你就把那个昏君搬出来,看不得寡人有一丝丝的快乐。”
伍子胥没再说话,他是有些困惑了。道理明摆着,为什么夫差就看不到越国的野心?难道同样的话让伯嚭说,他就肯听?不。夫差知道越国的野心,但他不怕。他太过相信自己,相信吴国。西施说得固然不错,然而在伐越这个要害处,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唯有刺痛夫差,才能救夫差。
伍子胥终于慢悠悠地说:“夫差,大王生前留的那句话,但愿你记得。”
夫差快速回想,阖闾说:“永远不要轻信勾践和范蠡…”
夫差见伍子胥直呼其名,暗暗攥紧拳头。他想证明,虽然他放走了勾践,但他并非是一个昏君。随后的两三月,他都将精力放在了伐陈的部署上。
郑旦多日不见夫差,跟丢了魂一样。为了让夫差看自己一眼,她连日只吃一顿饭。可就算她和西施一样窈窕了,夫差还是不看她。
郑旦悄悄做了一个形似夫差的布偶,思念夫差时便与之对话:“大王!你怎么不理修明了?那晚你明明对我很着迷……”她心里苦涩,竟呜咽起来,正巧被西施撞见,慌忙擦了眼泪,把布偶藏在身后。
西施见郑旦瘦了几大圈,失去了过去的灵动和光彩。尤其是夫差出征后,她更是每况愈下。西施曾劝夫差看看郑旦,可是他却忙于伐陈一事,无心理会,只是交代宫娥好生照顾。可是稍有时间,夫差就来找西施,抱着她,看着她,似乎一分一秒都不允许别人夺走。
“原来大王的心只为我一人而已。”西施逐渐了解夫差对自己专一的深情,越发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
西施心疼地拉起郑旦的手,柔声说:“姐姐,还记得你初到吴宫时多么活灵活现吗?那个你才是大王喜欢的。振作起来,等大王出征回来,一定会再次垂爱于你的。”
郑旦苍白地苦笑:“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我……”郑旦猛然咳嗽了起来。
西施安抚她:“大王最近是忙于战事才没有来找你。等大王得胜归来,少不了让我们去献歌献舞的。姐姐为何不好好准备一下,到时候博得大王的欢心?”
郑旦听后,似乎动心了:“妹妹提醒得对。一定是大王听腻了我的歌才不愿意见我的。”
西施见郑旦有一丝振作,高兴地为她穿衣梳妆,没一会儿,一个微笑的郑旦又回来了。但不知为何,西施隐隐觉得,郑旦的脸上有一种可怖的气色。她看着郑旦,鼓励她似地笑了。
这时,郑旦叹了一声,和西施道出了真心话:“西施妹妹,前些日子,我散播了你和范蠡的谣言,后来十分懊悔,差点误了大事,还好范将军为人沉稳。我们来吴国,不正是要获得吴王的宠爱吗?不管是你,还是我,对越国来说都是一样的。原来,爱会让人发狂,做出些奇怪的事情来。”
西施默默叹息,抱住了郑旦:“若只能有一个人得宠,我希望是你。姐姐你说的并不是谣言,西施爱的人就是范蠡。”西施这样说,心里却摸不着底。事实上,她现在想起范蠡时,心中已经没有当初的波澜起伏了。相反,她眷恋夫差的怀抱,迷恋他的温柔。可她也知道,她越爱夫差,便会越痛苦。若能让夫差宠爱郑旦,渐渐不那么宠爱自己,她也会摆脱内心挣扎的漩涡,做她该做的事。
夫差伐陈凯旋归来,犒赏三军,频频宴饮。西施和郑旦也献出了她们准备多时的歌舞。
西施力图夫差宠幸郑旦,不再对自己着迷,明知道他喜欢她的柔美之姿,却故意练了一支霸蛮十足的舞。
郑旦苦心为夫差编写了一首新歌,期待再次打动夫差:青山有鸟,啾啾其鸣。女子不闻,思念其君。青山有河,潺潺其声。女子不闻,思念其君……
到西施献舞时,几名宫仆将陶缸陈放为一列,又在其上置放木板。西施就在这窄小的高台上跳舞。她跳的是战舞,铿锵有力,动作粗犷,且在跳时故意扮丑。可是这些在夫差看来,竟是别有趣味。
伯嚭看罢,立刻献上赞美。他说他看到的是冲锋陷阵的英勇姿态,指挥三军的利落果决,争霸四方的豪情壮志,更有游刃有余的潇洒不羁。夫差很是满意,整晚的目光都没有从西施身上移开过。之后郑旦的歌声再如何动人都没博得夫差的半分注意。西施跳舞的时候,他就目不转睛地看,忘记了今夕是何夕;郑旦唱歌时,他就招呼群臣举起酒觞:“来来来,寡人敬各位将士们!”
郑旦心灰意冷,仍继续唱着:“青山有女,哀哀其歌。君子不闻,女为月歌……”她唱得孤单而倔强,不再看夫差和他的臣子们,而是对着宫殿外皎洁的明月,唱完了精心准备的这支歌。
回到寝殿后,郑旦将夫差的布偶撕得粉碎,丢进了花池中。
数日后,文种收到伯嚭的消息:美人郑修明病逝。吴王顾念她对吴国一片热忱,允许其父母接回越国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