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的笑,对勾践来说意味着生存,意味着返回越国的希望。久而久之,勾践怎么能不爱夫差的笑呢?』
按照议和约定,勾践与王后季爰、范蠡以及三百越人臣吴三年。虽有允许他们三年后归国的约定,臣吴仍为险途,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五月的一日,范蠡将军队驻扎在固陵。越国君臣在浙江边举行了简单的告别宴。众人围坐,酒食无味,氛围比允常去世时还压抑。对范蠡而言,未来不再是一觉醒来后明亮的太阳,不再是等他兴建的大越,而是一堵难以翻越的高墙,布满了荆棘和哀伤。时光荏苒,他已年近四十。人生少年有几回?那被挫败的少年志向如今已难再鼓舞他。
季爰面色苍白而无表情,只有看到襁褓中的婴孩才会动容:“兴夷!娘亲怎么舍得下?”
勾践抱过孩子,感受他柔软的手指在脸上无意识地拍着,认真地说:“兴夷,爹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记得,若是爹娘有去无回,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复兴越国,洗刷耻辱。”
文种强颜欢笑,举起酒觞:“大王定会平安返还。臣和范蠡来越国,正是看到了越国的霸兆。臣相信,天的旨意终会彰显。今日之祸患,是明日福气的基础,这就是越国人要走的路。让我们坚强起来,忍耐这场沉痛的分离,度过这场巨大的劫难。我敬各位!”文种将满觞酒一饮而尽。勾践哽咽难熬。
冯同已在前些日子得知议和消息,匆匆赶回。敬酒说道:“昔日周文王被囚于石室,太公不弃其国。兴衰在天,存亡在人。越国的明天,还需我们留下来的人打起精神,为大王为百姓积极去赢得!”
范蠡缓缓举起酒觞:“古人云,居处不幽深,志向不广大,形体不忧愁,思虑不深远。大王欲称霸天下,这番历练是必经的。能陪大王共同淬炼,是范蠡此生最大的福报。我自幼无父无母,入仕无门,到了越国方得越王垂爱,信任范蠡。今天越国之难,亦是臣命运之舛。此后,辅危主,存亡国,不说难,不畏苦。我向诸位保证,一定竭尽所能,将大王带回来。”
勾践听到众人的肺腑之言,聊以慰藉。侧身对曳庸说:“寡人去吴国,最不放心的便是诸位老臣与楚国来的大夫貌合神离,暗中较量。寡人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治理国家?”
曳庸低头,恭敬地说:“近些年,文种范蠡两位大夫的作为,臣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文种大夫,百姓亲近,臣子们也愿意与他共事。大王尽管将国家托付于他,他会给我们的国家树立良好的章法。臣一定摒弃身份之嫌,鼎力辅助文种大夫。”
文种说:“大王放心,臣将守护利用好越国的每一寸土地,使越国仓禀充足、人丁兴旺。”
大夫若成说:“再穷不能穷了志气,穷了分寸。我将使百姓知礼节,守律法,赢得世人的尊重。”
曳庸又说:“臣当继续结和诸侯,迎来送往,维护越国的声誉。”
大夫皓进说:“无论大王在不在越国,臣都不改刚直公正的作风,恪尽职守,维护上下同心、廉洁奉公的风气。”
大夫如说:“百姓受苦,臣将替大王抚慰他们,与他们一起劳作,关心他们的生活,以身示范,举国节约,一顿只吃一味,苦中作乐,积蓄力量。”
大夫诸暨郢说:“臣自越楚结盟以来,一直担心越国变得不像越国。今日方知,没有楚国的大夫,越国早已不存在了。如今石买大将军不在了,范将军即将入吴,臣当带领百姓强壮身体,以待来时。”
勾践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他长叹一声,独自走到江边。众臣子默契地起身相随。他们一声声说着:“大王,请多保重,我们在这里等您。”勾践久久地伫立,肩膀不停颤动。
范蠡舍不得幼小的孩子,更怕鸱夷伤心难过,不知如何面对。临别时,鸱夷在范蠡肩头轻轻捶打着,笑着说:“范蠡,限你三年,爬也要给我爬回来。”范蠡捉住鸱夷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再续片刻的温情,同时殷切嘱咐着:“好好等着我回来,一切都听文种大夫的。嗯?”他仔仔细细地看鸱夷,好像要把她刻在眼中。鸱夷笑着,随即紧紧抱住范蠡。
曳庸难得主动地问范蠡有何嘱咐。范蠡故作冷淡地说:“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曳庸不知如何作答,范蠡已无心理睬他。
范蠡和文种相顾无言。过了有一会儿,文种说:“范少伯,还记得你初来楚国的志向吗?无论吃什么样的苦,别忘了你的志向。”范蠡深深呼吸,苦笑着说:“文种兄,我现在当了上将军,可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投降。”
文种安慰说:“能降和善战一样难得。至少,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谁也料想不到,在送别宴结束后,勾践悄悄地回避了所有人,只找来他的心腹大臣若成。在昏暗的内室,悄悄交代:“我担心范蠡到吴国以后会归顺夫差,那样我勾践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若成,务必看好鸱夷,不要让她离开平阳。记住,你这种质押要做得人鬼不知。”
次日清晨,勾践、季爰、范蠡在越国百姓哭天抢地的哀嚎中,穿上白色囚服,散发,坐上囚车,由吴国士兵押行,沿浙江前往姑苏吴都。等着他们的,是窄小低矮的石屋,酸臭的米糠烂菜,夜以继日的辛苦劳作,以及夫差和伍子胥随时杀掉他们的胆战心惊。
勾践、季爰、范蠡入吴后,分别住在马棚旁边的石室内。伍子胥禁止他们交谈。
初入石室,范蠡两眼一黑,有一会儿才适应其中的昏暗。一只肥硕的老鼠正孤疑地看着这位新住客。范蠡感到一阵恶心,脱下鞋子想拍死它,可想到它血肉模糊的样子,顿时失去了力气,索性由它窥探,甚至大胆地走到他面前。
一直以来,范蠡努力地振作,到了这无人在意的地方,终于松懈下来。他靠在石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室的窄门,思及自身处境,人生过半,一事无成,妻离子散,异国为奴,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在这昏暗的石室,范蠡回想入越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恍然发现,越国君臣从未真正接纳他,反之亦然。今天的局面,像是对他过往一切的惩罚。
哀莫大于心死。勾践在另一间石室散发着马粪臭味的草堆上睡着了。
最苦的是季爰。她身为楚国的公主、越国的王后,住在臭气熏天、无法站直的肮脏地方,还要忍受着门口军吏的猥琐眼神。没过多久,她竟被钻进来的军吏一把拖了出去。
范蠡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立刻挪到石屋的洞口去看。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军帐中的情形。季爰正被几名军吏猥亵,她极力挣扎,可体力难当。军吏厌恶她的反抗,把她打晕,等她在屈辱与疼痛中醒来,用尽力气嘶喊抵抗,又再次把她打晕。
范蠡回想起初见季爰的样子,她落落大方地促成楚越联盟,事必躬亲地传授纺纱技艺,再看看此刻的她,不禁心痛如刀割。她不只是越国的王后,还是楚国的公主。
范蠡背对着石门把头埋在臂弯里,不想面对这一切,他告诉自己,唯有忍耐。他在心里对季爰说:“忘记你是谁,只要活着。”当他想到勾践会按捺不住怒火,会惹来虐打,又紧张地留意着隔壁石室的动静。
果然,当勾践听见季爰的哭喊声、惨叫声,看见她衣衫不整地被军吏推来搡去,愤怒地砸门,高声骂道:“夫差!你算什么仁德之君!你这个混帐!”
军吏闻声而来,弯下身子看见勾践,严厉道:“大胆贱奴!敢辱骂我们大王?我看你是活腻了。你有什么资格大喊大叫?给我老实点!”军吏用剑柄戳勾践的脑门,骂骂咧咧。
这时伯嚭急急地赶来了。范蠡仿佛看见一道光,暗想文种一定下了不小的功夫。
伯嚭怒斥军吏,他们只好放回季爰。伯嚭指了指勾践的那一间,军吏只好开门。这些军吏本来听命于伍子胥,但伯嚭毕竟是太宰,所以军吏总归敬畏三分。
季爰双眼无神,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顶着满头乱发缩在角落,好像一只惊弓之鸟。当勾践靠近她,她毫无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的那把长剑——是伍子胥“好心”地送给勾践的一把长剑,告诉他若感到活着没意思,大可自行了断。
季爰趁勾践不备拔出剑来,想一死了之。勾践慌张地阻拦,情急之下握住了刀刃。季爰反复与他争夺,看见勾践满手都是血,终于放下剑,无地自容地说:“大王这是何苦?季爰不配你这样做了!”
勾践紧紧抱着她,哭喊着:“你不嫌弃我是个亡国之君,我怎能嫌弃你被人欺侮?”两人哭作一团。遭遇了这样的惨烈虐待,勾践和季爰的感情却更浓烈。曾经他们的感情像柑橘一样甜美清新,如今更像是苦酒,辛辣苦涩,而令人迷醉。
范蠡默默闭上眼睛,这入吴后短短的半日,好像很长很长。他的心波澜起伏,五味杂陈。也是在这一瞬,范蠡一改对夫差的好印象,觉得他愚蠢。他要么杀了勾践,要么真正接受议和。臣服无非当牛做马,并不必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何况他们凌辱的是越国的王后、楚国的公主。而这一切,于夫差自己于吴国而言,毫无益处。
除此之外,范蠡还窥见到吴国的命运。夫差是一个不善于纳言的君王,他若要治好吴国、北上争霸,需要有恭顺的谋臣,可伍子胥恰恰为人刚直,言语犀利,经常以老臣身份喝斥夫差。伯嚭虽然善于逢迎,可他看不懂越国的意图,在国家利益面前根本拎不清。护国大将孙武又已闲云野鹤。吴国军中虽有不少后进之辈,各有所长,但都很年轻。今日吴国强大,是阖闾留下的家底厚。除非勾践死在吴国,否则夫差终有追悔莫及的一天。
一旦看穿了吴国的弱点,范蠡便对越国更有信心。他心中的百般痛楚顷刻转变成一团希望之火焰。时间的洪流滔滔,他愿意等到那一天。他打起精神,轻声唤着:“太宰大人在上,能否借一步说话?”
伯嚭四下寻觅,在低处看见范蠡,心下一惊。毕竟是盖世无双的将才,如今囚禁在此,连他也不忍细看。伯嚭佯装不耐烦地说:“你们来做个奴才,倒使唤起本太宰了?”他抱怨着靠近范蠡的门洞,地面凹凸不平,一路踉踉跄跄。近了之后,才笑着低声问:“范大夫,受苦啦!你找我有事吗?”
“谢太宰关心,在下没事。只是吴国军吏刚刚羞辱了那位……女奴。请太宰将此事如实告知吴王夫差。越奴的安危是小,吴军的军纪是大。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真是糟蹋了吴军声威。”
伯嚭答应了,又告诉范蠡:“你们先隐忍些。找个大王心情好的时候,我给你们求个情,住到大石屋去。每个礼拜允许你们沐浴一次。你别怪大王。他并非不仁,只是疏忽了。”范蠡谢过,目送伯嚭离去。
几日后,伯嚭接到一件刺有越国山河图案的崭新麻衣,是文种差人送来的,布帛上有附言:“葛山采麻,物美工巧,特献吴王。”
伯嚭穿在身上,感受新衣,只觉得行卧坐踏都格外舒适得体,赞道:“果然是好衣裳。”随即将此衣叠好带进宫。
夫差对着铜镜试衣,不仅觉得衣裳好看,更有征服了越国的无限得意,于是龙颜大悦。伯嚭认为时机正好,便将范蠡交代的话原本地告诉了夫差。
夫差起初还有些幸灾乐祸,说:“勾践是不是快疯了?”伯嚭持续恭敬地低头沉默,让夫差感到一阵不自在,跟着意识到军纪不严,恐将误事,于是立刻下令给吴军将领,责令其整肃军纪,不许在军营中酗酒、亲近女色。
自此,勾践三人生活虽苦,但也好在无人虐待。在伯嚭巧舌如簧的求情下,他们又住进了大石屋。日子慢慢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了一些惬意的时光。
白天,季爰为军吏们洗衣做饭,忍耐语言上的调戏甚至非礼。当衣衫浸透汗水,一缕风的吹拂,能慰劳她的千辛万苦。勾践负责给夫差的马梳洗鬃毛,每当他把马儿皮毛洗刷得柔顺发亮,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欢。范蠡打扫马舍,除了味道不好,并无什么不适……难的是,他们都有放不下的人。思念和挂牵有时像利剑割痛心扉,然而军吏一声声的驱使让他们像驴子一样日复一日地劳作,得不到喘息。
这日,勾践难得有机会沐浴,是因为他要到阖闾陵墓前跪拜磕头了。夫差要求他不重样地辱骂自己卑贱无耻并赞美阖闾文韬武略。骂得不好或赞美得不够都会挨打。夫差“好心”地交代勾践,不知道如何赞美先王阖闾就去请教伍子胥。然而当勾践来求,伍子胥根本不理他,只悄悄对他说:“老夫巴不得你一无所知,让大王把你杖毙。”伍子胥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勾践魂不附体。
伍子胥虽然禁止越国君臣交流,但时间久了,这种约束就会松动。比如这天,军吏身体有恙,不时打盹休息。范蠡见有机会和勾践说几句话,便快速打扫完马舍,帮着勾践一起洗马。看见范蠡帮自己洗马鬃,勾践心头一热。两人默契地在马腹两面侧趴着,极小声交流。
范蠡:“大王,可还能适应?”
勾践:“别叫我大王了,我怎么好意思答应。”
“大王就是大王,永无改变。”范蠡看着勾践的眼睛,诚挚地说。
勾践低下眼皮,又看范蠡:“你还好吗?”
“臣好着呢。时间不多,臣只告诉大王一件事。越国一定能战胜吴国。”
“你在说笑了。”
“非也。夫差不是大王的对手,他是个大笨蛋。”
勾践左右看看,见军吏正在打盹,于是把脸凑近,几乎要贴到马肚子:“说详细些。”
“一个无故激惹仇恨的人,当然是大笨蛋。大王只要活着回到越国,定会转败为胜。臣只想告诉大王,一定要争取夫差的信任,让他相信您只是一个没用的……奴隶。”范蠡警惕地看了看军吏,又看着勾践。
勾践苦笑:“难道我不是奴隶吗?”
范蠡说:“夫差习惯了恭维。大王必须发自肺腑地赞美他,让他感受到真心实意。”
勾践不再接话,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军吏清醒了,大声问:“臭勾践,洗个马这么久,偷懒是吗?”说着在勾践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范蠡装作没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马棚去假装打扫。
勾践斜着眼睛,暗暗咒骂:“哼,在心里面赞美夫差?在心里面,我已经把他杀了!”
范蠡知道勾践还没有领悟到诚意有多重要,又有一次马腹之下的交流。
范蠡:“大王把夫差当成先王,就能做出虔诚姿态了。”
勾践:“什么?不可能!”
范蠡:“大王,好好想想,只要您活着离开吴国,就有机会复国,而只有诚心诚意崇拜夫差,才能活着离开。大王,唯有忍辱负重才能返还。”
勾践不吱声,气呼呼地躺在石室里反复揣摩范蠡的话,终究难以接纳。一个晚上,季爰咳嗽不止,勾践扶着她休息,发现她已在长期劳作和食不果腹间瘦成一把枯柴。勾践陡然明白,若不思变,不争取,别提归还,恐怕他们根本熬不过三年……
一旦下了决定,勾践便把奴颜媚骨呈现得极为真切。每见夫差,言必称贱臣,恭迎目送的眼神都足够真挚,这的确让夫差看他越来越顺眼了,不时赏赐一餐好饭、一日安闲。但好景不长,见夫差对勾践渐渐心软,伍子胥便在一旁冷冷地问:“大王,你忘记自己的杀父仇人了吗?”
于是夫差换了一个方式折磨勾践。每有闲时便率领亲近的卫军骑着齐国的高头大马,在石屋外来回溜达。看到范蠡和勾践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感到得意又好笑。夫差还让宫中妃子甚至宫娥们来看勾践,把“看勾践”当成了吴宫中一个很流行的取乐把戏。如果妃子没看出什么好笑的,夫差就会提醒她们:“他可是越王啊!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哈哈!”
妃子宫娥们笑得前仰后合。勾践心中先是略过一抹杀意,再然后,他迅速改变所想,将自己置身事外,做出谄媚的表情,还学起了狗叫。
“哎呀呀!快看快看,活脱脱一条狗啊!”宫娥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花枝乱颤。
夫差百思不得其解,面对如此羞辱,勾践怎么能笑得出来。当奴隶当得这么起劲儿,果然是个废材。夫差顿时觉得无趣,不理会妃子宫娥们嗔怪着,径自扬长而去。
范蠡在一旁静静看着夫差,那身姿潇洒,那气度高贵。而勾践卑躬屈膝地百般讨好着:“只要让吴王的妃子们开心,勾践就是一条狗。汪汪!往往!”
范蠡不禁感慨。表面看,夫差和勾践是君王和奴隶,实则是一只睡狮和一匹野狼。
范蠡很欣慰于勾践终于能真正地转变心态,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烦恼了,因为他发现勾践越演越真,连他范蠡都难辨真伪。比如,雨天夫差要骑马,勾践唯恐他的鞋子沾了雨水,让他踩着自己的背上马。勾践不惜把有伤口的胳膊浸在水中,撅着屁股,拱起的上半身形成一个小方凳。由于长期劳作,他的腰发出一些关节响动的声音,这让夫差踩起来觉得很有趣,索性只用这个人形的凳子。勾践始终低头笑着,毫无痛苦和埋怨。
另一面,文种在楚越两国马不停蹄地网罗奇珍异宝,名刀宝剑,不遗余力地进献。每次进献,伯嚭都得到越国独一份的礼物。有时是楚国的髹漆宝盒、蜻蜓眼,有时是几名美貌女子,有时是金珠玉帛。伯嚭更加勤勉地赞美勾践的赤子之心,让伍子胥的说辞孤掌难鸣。
悲哀的事发生了。两年又十月如白驹过隙,勾践已经忘了为王的尊严和为奴的耻辱,甚至还有些依赖夫差。看到夫差爽朗的笑,勾践就笑得像个孩子。范蠡反复揣摩勾践的那份笑容,怎么看都不是装出来的。也许,人对耻辱、仇恨的记忆,也会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洗刷殆尽。夫差的笑,对勾践来说意味着生存,意味着返回越国的希望。久而久之,勾践怎么能不爱夫差的笑呢?
到了约定的三年时限,夫差应放勾践君臣回国,在此关键时刻,范蠡格外警觉。可他们既没等到吴王的召见,也没等来军吏的消息。相反,军吏若无其事地安排勾践为陵园拔草,似乎吴国上下都已经忘了放还一事。
范蠡夜梦繁多,焦灼不安,更担心勾践沉不住气,于是在马腹下千叮万嘱:“这几日非常关键,夫差随时会变卦,伍子胥会起杀心,再盼着归国,亦不可表现出归心似箭。”
勾践点点头,一一答应。
又过几天,夫差亲自来传范蠡入宫。勾践则趴在石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差,他都忘了他曾经最为担心的事——夫差正是让范蠡留下来辅助吴国争霸。
范蠡随夫差来到宫殿中,被宫娥伺候沐浴更衣,请入上座。
夫差看见整洁的范蠡,才真正了解他的风姿。如此智慧又儒雅的将才,若为吴国所用,也许,他夫差的时代会超越阖闾的时代亦未可知。
夫差面色和悦地说:“范蠡,三年来你受苦了。寡人让你与勾践一同为奴,也是迫不得已的。寡人深知你胸有丘壑、足智多谋,正是不可多得的良臣。何不弃暗投明,助我吴国争霸诸侯?”
范蠡本以为夫差要放还他们,不料他是要挖越国墙角。吴国的确强大,可是他更愿意辅佐能忍辱负重的勾践。于是不急不徐地说:“我乃亡国之臣,不吉利,恐怕会耽误您的霸业。”
夫差只说:“范大夫忠心不二,难能可贵。本王给你时间好好考虑考虑。”他不知范蠡早就将他看扁了。见夫差不提返越一事,范蠡说:“马厩尚未打扫,唯恐大王的马儿感到不适,还得尽早回去做活儿。”
见范蠡表情淡漠,夫差只好让他回去。
伍子胥平时的唠唠叨叨多少起了作用。被范蠡拒绝后,夫差真正担心越国对吴国形成威胁,故而拖延放还一事。恰在这期间,他害了一场病,使放还一事更加扑朔迷离。
为了避免夫差起疑,范蠡趴在马肚子旁,建议勾践表现出对吴国的眷恋之情。隔日,勾践便和见到的每个人都说一番心里话,说自己留恋吴国,尤其不舍得离开夫差。范蠡又发现勾践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在说假。有一次,勾践这么说的时候,还落下了眼泪。
文种见勾践的归期已到而吴国没有任何动静,又献了礼物,拜托伯嚭了解情况。得知夫差得了急病,看了十几个御医都没能治好,无暇顾及此事,文种也是鞭长莫及。越国臣子们很担心他们的大王回不来了。
在勾践返还进入僵局时,范蠡心生一计,既勾起了勾践的仇恨,也让夫差彻底信任了勾践。三日后,勾践和范蠡、季爰和臣吴的越人终于得还。勾践还获得了夫差所赐的一块方圆百里的封地——东到炭渎,西到周宗,南到山边,北近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