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长江水泛着冷光，鲁肃的官船正逆流向建业疾驰。他扶着船舷，望着南岸力阳城方向腾起的黑烟，手中的羽扇不知不觉攥紧——三日前在江夏与刘琦使者密谈时，他还寄希望于周瑜能及时驰援，此刻却见江东防线如纸般撕裂。
“子敬先生，力阳城已挂荆州旗。“侍从的通报让鲁肃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刘琦在江夏校场点兵的场景：三万精兵列阵，破军、陷阵两营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芒。他忽然想起诸葛亮曾说的“荆襄之地，带甲百万“，如今看来，并非虚言。船至采石矶，鲁肃换乘快马，连夜赶往建业。途经朱雀桥时，正见顾家的车队载着朱漆食盒入城——那是献给荆州军的劳军礼。他的坐骑突然踏到一块碎甲，月光下，甲片上“孙“字铭文已被磨得模糊，如同江东此刻的命运。
次日辰时，孙权的书房内烛火未灭。张昭的谏言书摊开在案头，竹简上“联姻保境“四字被朱砂圈得通红。
鲁肃推门而入时，正听见孙权拍案：“若依此议，我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主公，“鲁肃俯身行礼，目光扫过孙权眼下的青黑，“力阳城破，周、蒋二将被俘，江东士族已十去其七。“
他顿了顿，想起途中所见的顾家车队，“若再拒和亲，恐建业城门将不战自开。“
孙权猛然转身：“子敬，你曾劝我联刘抗曹，如今为何也言求和？“
鲁肃轻叹，将羽扇指向窗外——晨光中，数名士族子弟正骑马经过，马鞍上绣着的荆州云纹刺得人眼疼。
“此一时彼一时，“鲁肃上前半步，声音低沉，“刘琦已得濡须口、力阳城、牛褚口，更掌控湘江东西，据守长江天险，我军水师优势尽失。“他取出袖中密报，“且曹操已在官渡大败袁绍，不日或将南下，江东若腹背受敌......“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张昭带着顾、李等族族长闯入，衣摆间还沾着晨露：“主公，荆州使者已在城外，言明只待和亲盟约便可退兵！“
顾老族长扑通跪地，满头白发蹭过青砖：“我等世代居江东，实在经不起战火啊......“
孙权望着殿内诸人，张昭的目光殷切，鲁肃的眼神无奈，士族们的姿态卑微。
他忽然想起力阳城破时的军报，周泰身中七创仍死战力阳，而这些跪地的族长，却在城破前一刻打开了西门。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传孤令：准张昭之议，以妹妹为和亲之礼，割让丹阳、吴郡、会稽三郡为聘。“话落时，案头的青铜灯突然爆起灯花，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扯得破碎。
周瑜回到建业时，正逢和亲诏书颁布。
他站在大司马府前，望着门吏换下的“孙“字灯笼，换成绣着荆山楚云的新灯，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大都督，主公召见。“
吕蒙的声音惊醒沉思，周瑜转身，却见鲁肃正立在影壁后，羽扇垂在身侧：“公瑾，我知你心有不甘......“
“有何不甘？“周瑜忽然冷笑，“不过是看着江东儿郎的血，换来了士族们的安稳富贵。“
他望向宫城方向，想起力阳城头刘琦的话，“孙权既已决定将孙尚香许人，我这个大都督，还有何用？“
鲁肃欲言又止，忽见周瑜解下腰间帅印，放在门吏手中：“即日起，大司马府闭门谢客。“
说罢转身，铠甲相撞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刺耳，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
暮色渐深，周瑜独坐在后园，望着池中倒映的建业城。远处，迎亲的仪仗已开始筹备，丝竹声隐约传来，却盖不住他心中的刺痛。
他忽然想起孙策临终前的话，想起与孙策并肩征战的岁月，那时的江东，何曾有过这般屈辱？
“大都督，荆州使者送来战图。“
侍从呈上的帛书让周瑜瞳孔骤缩——上面用朱砂标着力阳城、濡须口的布防，还有一行小字：“周大都督若来，定当扫榻相迎。“
他猛地将战图掷入池中，溅起的水花打散了月影。池中锦鲤受惊乱窜，如同此刻江东的命运，在波诡云谲中失去了方向。
周瑜忽然站起身，望向北方官渡的方向，那里的战火尚未熄灭，而江东，却已在权谋与妥协中，迈出了走向深渊的第一步。
甘露寺的飞檐下，孙尚香握着绣绷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绷面上绣着的并蒂莲刚落完最后一针，丝线却被泪水洇开，晕成斑驳的血色——这是她为和亲准备的嫁妆，亦是孙权亲手定下的“江东之礼“。
“郡主，荆州迎亲使已到朱雀门。“侍女的通报让她猛然抬头，案头铜镜里，鹅黄嫁衣衬得面色愈发苍白。镜中忽然闪过兄长孙策的身影，那年他在丹徒山射猎，也曾穿着这般鲜亮的衣甲，却在三日后倒在许贡门客的刀下。
“打开妆匣。“孙尚香的声音像是淬了霜的剑锋，冷冽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侍女们战战兢兢地将檀木妆匣置于案上，她纤长的手指拂过匣中琳琅满目的珠翠，最终停在一方素绢上。缓缓展开，孙策遗留的青铜剑穗泛着幽冷的光，那是兄长当年征战时随身之物，剑柄上缠着的红丝绦早已褪色，却依然倔强地系在剑穗末端。
她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决绝，将剑穗系在嫁衣内衬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仿佛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匕首，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利刃在搅动。嫁衣上繁复的刺绣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金丝银线绣就的凤凰栩栩如生，却像是被囚在锦绣牢笼中的困兽。
恍惚间，昨夜孙权的话又在耳畔响起。烛火摇曳中，兄长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妹妹，这一去，你便是荆州的主母。江东的安危，全在你鬓边的金步摇上。“话语里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江东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用女儿家的终身，去换取江东的太平。
力阳城临时帅帐内，刘琦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丹阳、吴郡、会稽、豫章四郡的边界被朱砂重重勾连。
帐外传来通传：“江东使者到，呈孙权求和表。“
他抬头时，正见鲁肃带着两名侍从踏入，羽扇上的穗子还沾着长江的水雾。“
公子果然算无遗策。“鲁肃将竹简放在案头，目光扫过舆图上新增的豫章郡，“连我都以为会割三郡，不想公子竟让顾家老族长主动进言加赠豫章。“
刘琦轻笑，指尖敲了敲竹简上“岁贡百万斛“的字句：“子敬先生可知，顾家的船队此刻正载着军粮驶向荆州？“
帐外忽然喧哗，一名亲卫捧着重匣入内：“启禀公子，江东郡主的嫁妆已到。“
刘琦打开匣盖，见是半幅残破的《吴地水文图》，边角处用小楷写着“采石矶暗礁三十六处“——正是周瑜水师的核心机密。
“回禀孙权，“刘琦将图册递给鲁肃，“就说本公子定不负郡主，必以诸侯之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