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是一个工业城市,但不发达。”这便是从各类工厂退休的老人们嘴上最常说道的。那远处耸着的数柱烟囱,似是衰朽的心脏,只不停往天上喷薄浓雾。
灰色衬衫的老头搂着烟筒,嘴往里吹的咕噜响,坐于茶几旁听戏,不时抬起烟雾缭绕的脸,“哎,唱挺好,好!”,于是老头舒展眉眼,抚着烟丝慨叹。不知缘故,平时老头脸上的皱纹总要把他的眉毛压下几分,让人总觉精神挺拔,显得怒颜威容。不久,那电视机里头的戏切了广告,老头才起身,把乌绿的解放布鞋磕紧了,又把裤头提起老高,俨然一副前去公园的架势,不过开了门,却被挡了去路。
他低头,见那门前有一条白色的,身上杂乱布着棕色圆斑的狗。“哪里来的流浪狗,去,去,出去!”老头驱赶着,那狗也不走也不吠,只是呜呜的出声,依然趴在门前,这动静引的屋内老太太循声而来,“怎么回事,老头子?”,老太太问道。老头看了那狗,又看了看她,说:“许是流浪狗,赶走罢”。老太太却流露喜色,“这年关自个到人家里的狗啊,是福气,我们留着养下”。老头不再说话,只是点头,摇着茶杯下楼去了。
“我给这狗起了名,叫它,花花”,精瘦的少年还在继续说什么,却是有呼呼的风声,把他的话和天上的云一齐卷了去,还剩下校服在风中翻飞。
“听不见,大点声。”,我对少年呵着。
他叫新,与我在一所中学,我们相识源于某次运动会——接力跑时,新是他们班的最后一棒,那时的情况下,如果新跑第一,他的班级就能拿下这一项目的首名,即使是对面的我,也感受到,队列后面同学的炽热期待,年轻的班主任大喊着:“加油,我们相信你!”,气氛随之更热了,加油的声浪起伏着。随着哨响,我看见新不要命似的跑着,姿势开合很大,恨不得用上四肢,一百米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新超过了每一个人,超过了那声浪的期待,一想到这小子马上要赢下女孩们的目光和欢呼,我就嫉妒的别过头,扫视着远处的草地。
回过头时,新那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激动的看着我,好像希望我说出些庆祝胜利的话语,或者是夸他跑的真好。
于是我开口了:“你谁?”
他惊诧于我的冷静,确也跑累了说不出话,于是投来疑问的目光。问我:“干吗不庆祝胜利呢?”
于是我又开口了:“你的队伍,是不是在旁边。”
后来结果,跑错跑道,新的成绩取消,我至今记得那时,全场哄笑不止,那笑声,那些笑声,好像天上的雨,不停似的,浇淋着眼前的新,我看出他的脸扭成一团,然后便径自走了。
再次见到新,已是夏天了,学校新修起了直通前门的楼梯,那楼梯又高又宽,甚至能推自行车,每每放学,我们都涌着往那走,热闹非凡。不过,我却一次都未见过新踏上它,踏上这敞亮的楼梯,由于低年级的教室都在一楼,因而新和我的教室并不相隔太远,好奇心大发的我决定等着他看个究竟。
那次运动会后,我与新便已熟络。至少我这么觉得。
一日下午放学,我第一个冲了出来,早早来到新的教室门外候着,不久,各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鱼贯而出,走廊马上拥堵了,一般来说,此刻若不抢占先机,到那楼梯口最好的位置去,便是不能通畅出校,要被这人群裹在其中,小步慢挪,尤其痛苦。然而我等至那人群变得零星了,校园广播也响出了最后一段歌,才看到新出了教室。而新的书包,大的我能远远看见,几乎是塞满了书,已经膨胀的颇似椭球,足能遮挡住他的上半身,我心想:“这人什么情况?”。
在新看见我时,我已抢步上前,拍了拍他的书包肩带:“兄弟,你真背得动这啊,这得多重。”
新也不说话,一副勉强摸样。
“你看我,我的那些书都塞桌箱里,包袱轻轻”。我得意的向新炫耀着我的运输技巧,话尾还不忘蹦一下,以示我之轻盈。
新并没有接受我的好建议,只说:“爷爷告诉我的,学生中坏人可不少,他们会偷书,偷钱,拿走你的文具或是其他东西。”,“你也要小心。”,他接着补充道。
我心说不信,并回新道:“那就不能少带点书?”
新摇了摇头,“奶奶说,你不知道老师上课会用到什么书,最好都给带上。”
我无语。
新领我闯进一簇树荫下的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黑板报墙体与花坛间的狭隙,不够两个人并排,我只好跟随其后,二人一路无话,从后门出了学校,临出去时,保安拦住了我们,说这是给车走的门,虽是没有车过,我们也不能过,幸好一学生冲了出去,我二人这才有样学样。
原来这后门直通新住的小区,他拐了个弯,慢悠悠的摇晃着走了,落下我形单影只。
这之后,我与新交集愈发少了,学不同班,行不同路,是如此吧。
K市的以往的冬天抵达的并不张显,我夏天的穿衣习惯,居然适用于四个季节,有时夏日太漫长,只在温暖与炎热间,就掳走了我的一年,只有从那暗红涂色的出租车排气管里,我才知晓,哦,冬天来了。
而今年冬天冷的尤其,老头早早起了床,当然不是为此缘故,而是每天如此,解放布鞋今日脏了,他就从鞋盒里取出一双黑皮鞋,用抹布擦的锃亮来穿,依然是灰色衬衫,配着那高裤头。老太太曾商量过要买些有图案的衣服给他,说这样穿著更显年轻,谁知几经挑选下来,衣柜里又多了几件灰白黑色衬衫。老头瞅了一眼窗外,绵长的大雾把树们袭的窸窣晃着,随即扯开嗓门大喊住了临将出门上学的新,迅速从单独的衣柜隔间里寻出一条棕色围巾,那围巾似是在柜子里躺了很久了,毛都生出了球团,新触到既温又冰的手,帮着把那围巾缠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妈给你买的,戴上,外面今天冷。”,老头悠悠的说。
“多穿点,再多穿点,冷死了!”,老太太附和。
“赶紧去吧,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啊。”老头语重心长道。
新应了一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