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瘦马

念桃斜斜地靠在墙边,双颊悄然泛起一抹红晕,恰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轻轻抚上滚烫的脸颊,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呢喃:“少爷真是越来越爱捉弄人了……”

话音刚落,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猛地直起身子“对了,得赶紧给少爷做饭!”

念桃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双手,脚步匆匆地朝着厨房赶去,“少爷为了我的事忙前忙后这么久,肯定早就饿坏了。”

一进厨房,念桃便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不多时,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便摆满了灶台,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念桃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温柔:“都是少爷平日里爱吃的。”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饭菜,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内室。

到了内室门口,她轻唤道:“少爷,吃饭了。”然而,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念桃不禁感到奇怪,又接连叫了几声,可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她心急如焚,赶忙四处寻找,将整个逸云阁翻了个遍,却始终不见苏逸霄的身影。

“念姑娘,你别喊了,少爷已经出去了。”这时,正在屋内打扫的周顺停下手中的动作,出声说道。

“出去了?少爷去哪了?”念桃立刻追问道,眼中满是焦急。

“嗯……我瞧见他好像是往苏姑娘家的方向去了。”周顺回忆了一下,抬起手,手指向南方。

“哦,那好吧。”念桃的声音瞬间低落下来,不知为何,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缓缓走到饭桌前,失魂落魄地坐下,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满心的欢喜此刻都化作了深深的落寞。

“念姑娘,你看少爷也不在,这饭没人吃,是不是怪浪费的?要不……给我?”周顺搓着手,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滚!”念桃头也不抬,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好嘞!”

念桃呆呆的望着那一桌饭菜,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日的桃花……

念桃记得那天下着细雨,自己那时也不叫念桃,叫夯妹……

父亲粗糙的手掌里攥着五两银子,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她,嘴里还不断喃喃着对不起之类的话语。

牙婆孙嬷嬷的指甲掐进她细瘦的胳膊,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扔进马车。

车厢里已经挤着五六个女孩,最小的才八九岁,都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夯妹自然也不例外,她望着马车外父亲那黝黑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也许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了。

“哭什么哭!”孙嬷嬷一鞭子抽在车框上,骂道“你们这些赔钱货,能进扬州学本事是祖坟冒青烟了!”

马车颠簸着驶离村庄。

夯妹把脸贴在潮湿的车窗上。十二年来她第一次看清自家茅草屋的全貌——歪斜的土墙,漏雨的屋顶,屋后那棵她常爬的老槐树正在雨中摇晃着枝桠。

弟弟趴在窗边嘴里正啃着一根不知道多久之前的骨头,他伸出那同鸡爪般的小手向她挥了挥。

三个月后,在一处小院中的青石板上跪了整整一日。

盛夏的日头把石板烤得滚烫,她膝盖上的皮肉仿佛黏在了石头上。

孙嬷嬷的藤条一鞭又一鞭的地抽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顺着脊梁窜到天灵盖。

“指法又错了!《阳关三叠》第三段的泛音要轻如落雪,你弹得像什么样?!”孙嬷嬷揪着她耳朵拎到琴前“你再错一次,就不是被鞭子抽这么简单了。”

夯妹颤抖着手指拨动琴弦。

别院里三十多个姑娘,学的都是伺候男人的本事——弹琴要如泣如诉,下棋要懂得故意输半子,写字须得簪花小楷,走路须得步步生莲。

这便是扬州瘦马。

夜里,夯妹正在自己的被窝里,小心的抹着眼泪,同屋柳佛衣的偷偷给她塞了半块桂花糕。

十四岁的柳佛衣来自淮河边的渔家“好了,别哭了,我听前院的春桃说。”杜若凑在她耳边呵着热气,“等到我们十六岁,我们就可以被卖出去,再也不用呆在这里了。”

“柳姐姐,我想家了……”夯妹抹着眼泪,轻声抽泣道。

柳佛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拍了拍念桃的后背。

……

“记住,你们是扬州瘦马。”孙嬷嬷每日训话时总用戒尺拍打掌心,“瘦马要骨肉匀停,马太肥了卖不上价,太瘦了又经不起使唤,所以一天一顿饭,都别给我喊饿,听到没有!”

“听到了。”底下的少女们回应道。

五年过去,夯妹出落得如初春新柳。

镜中的少女杏眼樱唇,脖颈修长如天鹅,走路时裙裾纹丝不动——这是头顶着《女诫》在回廊里走了千百遍的成果。

孙嬷嬷看着夯妹满意的点点头,她拍了拍念桃的肩膀:“如今你也已经年满十六了,明日会有几个大人物过来,你到时候好好表现,说不准傍上一个富贵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要不然……”

孙嬷嬷对着夯妹捏紧了拳头。

夯妹麻木的点了点头,对着孙嬷嬷行了一个万福使退了下去。

她并不激动,因为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前往另一个地狱罢了。

两年前,柳佛衣姐姐便被城中的一个大人物买去,当她再回来时,她那漂亮的脸蛋已经不在,脸上全是狰狞而又恐怖的刀痕,活脱脱的像是一个怪物。

据说,是那大人物的夫人善嫉,拿着瓷片,一刀又一刀的将她的脸画成了这样……

现在柳佛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自己的脸给修好了,现在似乎已经被卖到了某座勾栏之内……

第二日。

孙嬷嬷的胭脂抹得太厚,夯妹觉得脸颊像糊了层浆糊。

“把头抬高点!”孙嬷嬷突然拧住她下巴,“今日来的可是雁翎镖局的少镖头,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抖得跟筛糠似的……”粗糙的手指划过念桃脖颈,在喉骨处恶意地按了按。

前院隐约传来丝竹声时,夯妹正跪坐在琴案前。

她盯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忽然想起柳姐姐回来那日,血珠也是这样艳红。

“姑娘们见客——”

夯妹跟着其他几个少女鱼贯而入。

厅堂里焚着昂贵的龙涎香,主座上穿广穴霜色劲服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

当夯妹的绣鞋不小心踩到裙角踉跄时,她听见少年一声极轻的嗤笑。

“苏公子您瞧。”孙嬷嬷像展示货物般扯开夯妹的披帛,”这丫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难得的是这身冰肌玉骨……”孙嬷嬷扯下她的衣物露出半截雪白肩膀。

夯妹死死咬住嘴唇,紧紧的闭上了双眼。

当孙嬷嬷的手探向她束腰时,一块杏仁酥突然砸在孙嬷嬷的手上。

“行了,接下来让这姑娘几个给本少爷表演表演才艺。”苏逸霄略带慵懒的声音传来。

夯妹略带诧异的看了一眼苏逸霄,那公子生得极好看,眉间一点朱砂痣像滴落的血,偏偏眼神清亮如寒潭。

“是。”孙嬷嬷对着苏逸霄弯着腰讨好说道。

“来,姑娘们,给这公子哥瞧一瞧你们的本事。”孙嬷嬷拍了拍手,对着身后的姑娘们说道。

说吧,几个姑娘便轮流上台,展示起自己的拿手绝活。

苏逸霄一边饮酒一边叫好,一袋又一袋的银元扔向了孙嬷嬷,换来她手上那一张又一张的卖身契。

很快便轮到了夯妹。

“你会弹《广陵散》么?”少年突然问道。

“回公子,只会《幽兰》《梅花》……”

“啧,那就《梅花三弄》。”少年百无聊赖的说道。

少年突然倾身向前,念桃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沉水香。

“先告诉你,你若弹错一个音……”他指尖掠过琴弦,猛地拨断了其中一根。

他头凑到了夯妹的面前,手指着孙嬷嬷,嘻嘻的笑道:“我就剁那老太婆一根手指。”

孙嬷嬷脸色煞白,恶狠狠的盯着夯妹,嘴里发出了无声的警告。

夯妹颤抖着抚上琴弦时,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那被扯下的衣服被少年无声无息的拉了上去。

琴音响起。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澈骨

那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澈骨

那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凄美的琴声在大堂之中响起。

夯妹看见抬头偷看了一眼苏逸霄,只见他用唇形说了两个字。

他愣了愣,突然福至心灵,手下故意连错三个泛音。

“看来孙嬷嬷今日要留三根手指在这了。”少年抚掌大笑,突然将整袋金铢砸在案上,“这丫头笨手笨脚的,本公子买回去当个笑话看。”

后来夯妹才知道,那日苏逸霄说的是“别怕”。

她同几个姑娘被塞进马车时,少年正把玩着从孙嬷嬷那买的身契。

车帘放下刹那,他忽然撕碎那几张纸,抛向天空。

“城南有家善堂缺绣娘。”

马车上的其余几个姑娘,声泪俱下,下了马车,跪在苏逸霄的面前,口中说着,此大恩此生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之类的话。

只有夯妹呆滞在地。

看见此景苏逸霄不耐烦地啧了声:“怎么?你真想跟我回府当通房?”

碎片在空中飘扬,此时桃花正盛。

她看着少年走上马车上马的背影,突然扑到车窗边喊:“公子为何……”

“你琴弹得真难听。”苏逸霄头也不回地说道:“跟杀鸡似的。”

夯妹呆呆的愣在原地,看着那马车越行越远。

“周顺你下次要再敢骗我来这种地方,小心我弄死你。”

“哎呀,公子这哪叫骗呢?你就说这地方的姑娘漂不漂亮吧?”

……

三日后,彼时春光正盛,念桃敲响了苏府的大门。

周顺打开大门,看见了站在门前的夯妹。

“不知贵公子是否缺一位丫鬟?”

春日的暖风吹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

她站在桃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白皙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波流转间尽是藏不住的慌乱。

“缺,不过缺的是一个通床丫鬟。”不知何时苏逸霄从周顺的身后走了过来,手上把玩着扇子,一脸坏笑的看向她。

桃花树下,少年浅笑,衣袂飘飘,岁月仿佛也为他停留,任凭春风轻拂。

“若是公子不嫌,弃奴婢愿意。”

“可有姓名?”

“夯妹。”

“这名字真难听,换一个。”

“还请公子赐名。”

“嗯,让我想想,那你便叫念桃吧。”

念桃嘴角扬起,笑着灿烂。

“好,那今后我便叫念桃。”

春风伴随着桃花袭来,吹起了她的衣摆,不经意间露出了她脖颈处结痂的鞭伤——那日孙嬷嬷被剁手指前,到底抽了她最后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