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过山风

一片片马尾松次生林划分了岭与天的界限,每棵树高约六米,青绿色的细软松针随风摇曳。

松林下的林溪潺湲,清水悠悠,一旁低矮的芒萁漫山遍岭。

一匹肩高一米四五的健硕黑马向苏岩走来,眼大脸长,双耳向前方扭转。

黑马低头用侧脸轻蹭了苏岩的膝盖,他习惯性地伸手摸摸细腻的马脸。

“嗯?”苏岩撑手而起,眼前有一马一狗。

黑马通体乌黑,体格健壮,胸廓深长,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其中马脸纯黑,雅称为“骊”。

它的皮薄毛细,三指宽的双眼灵动如人,是华南山岭改良的蒙古马,耐粗饲、耐高温,在山岭间骑乘、驮运、挽运三用。

他手边放了一碗香芋扣肉和油炸鱼粿,苏岩一面摸着马脸,一面低头看着这两份菜。

今天是……1985年10月14号吧?

大姐家在今天摆外甥女的满月酒。

此时下午五点左右,他刚刚从大姐家回家,带两份菜回来给家里的两个女儿吃,是大姐专门留的。

苏岩解下香芋扣肉袋的活结,伸头细看,瓦碗上方为一团红枣、香菇,烧熟后用另一个碗将其一扣,便是扣肉了。

他伸手拨了码好的薄肉片,是了,大姐第一次买些香猪肉摆酒,就是这一天。

苏岩抬头,反着手去挠挠黑马的下巴。

当地优良的改良马匹基本从隔壁湘省南部地区买入,家里在八三年年初分田之时便买了一匹,购入时马驹一岁半,今年四岁,是用祖上藏在墙缝的大洋买的。

本地山岭多蛇,最值钱的蛇是眼镜王蛇,乡民称之为过山风,飞山掠水,游动如风,故名。

当年在牵马回来的那天,两岁的大女儿归家时瞧见有人抓了一条眼镜王蛇,回去见到一匹黑马驹在新建的马厩站着,拉着妈妈的衣角喊它过山风,它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过山风察觉苏岩醒了,含着衔铁的它张开嘴,侧头扭了扭,一直对五米外的象草丛眨眼睛,它想去吃那一堆草。

马戴着衔铁属于工作状态,再听话也不可以吃东西,此会儿它想让苏岩摘掉,好去吃肥草。

苏岩怔了许久,笑着将衔铁取下,轻声道:“去吧。”

过山风仰着脖子张口,它走之前扫一尾巴在苏岩的小腿,帮他扫去腿上的脏东西,算是“报答”。

过山风性情极其温顺,机灵聪明,骑行又快又稳,全家都喜欢。

待它走后,一条黄白色的本地土猎狗从高处小跑回来,趴睡在苏岩身前,短短的尖尾巴轻打在岭土上。

“小松,过来~”苏岩招手道。

小松随即跳身而起,扭动细腰,快速抖落身上的枯枝落叶,小跑到他的身前,低头去拱落了他裤脚上的叶子。

小松是本地的山地猎狗,学名笔尾灰犬,肩高五十公分,今年两岁,长得颇为消瘦,家里好菜不多,只有二十五斤重。

苏岩在林溪前踱步几回,小松亦跟着走几回,尖尾巴不断地摇。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再过一年的盛夏,俏皮的大女儿骑马去岭冲(两座岭之间的大水沟)找高品位的黄蜡石,好找些钱补贴家用。

突发的泥石流在短时间冲到她的脚下,浓黑的脏水夹杂着树枝、石块让她走不了,一会儿功夫就被泥石水冲走。

岸边吃草的过山风听到小主人的尖叫,冲下脏水救她,马嘴咬着她的脚,想提她上岸。

它刚刚咬住不久,许多冲击下来的马尾松生树不断推流,最后一人一马被冲走。

当夜,小女儿听闻姐姐落难,身体刚刚治疗好一年,只因梦中多次梦到姐姐,在不断惊恐的梦中便去了。

“回家!”

“过山风,过来!”

吃完草后的过山风听到唤声,当即抬起头,快步靠近苏岩。

他往上方的岭路走,过山风跟着他一起离开这眼小林泉,此时它仍在汩汩涌着泉水。

苏岩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路边生着一株黄褐色的白术,术音竹。

他怀着疑惑走过去,它的叶片已经转为黄褐色,呈现明显的成熟特征。

“白术,我们这里也有?今年的价钱好像是……二十几吧?”

就在八三年分田的同时,南部省份取消计划收购的部分中草药品种,放开收购市场,其中包括了这一株白术。

原先一块三角五分的一斤的收购价在三年间疯涨到二十四块钱,直至八六年的上半年开始快速下跌。

原因是八三年种下的白术规模供大于求,不但如此,家种(人工种植的品种)质量以次充好、提前采收从而导致的药效不足等等。

八七年底,白术价格跌落至谷底,跌成一块钱一斤,次年缓慢上涨。

“今年白术的价钱不便宜啊,如果上岭去找草药,随便一棵都值钱啊,现在人都不认识几种药材。”苏岩对过山风细语道。

过山风瞧见苏岩不断点头,低头去嗅嗅白术的茎叶,伸舌头去舔一舔味道。

苏岩轻拍它背上长软的黑鬃毛,笑道:“你吃这个?也好,我要它的根就好,其他随便吃。”

过山风吃了几口白术茎叶,仰头嚼了嚼,白术的口感较硬,没有方才的象草那般香软。

它退了几步,让苏岩过来看看。

他放下装肉的小袋子,靠近它的马背,马脊椎骨的棘突下有他放的挂袋,用来放上岭的工具。

此时挂袋的东西不多,一把虎头牌PH12-1立式双管猎枪,一把一米四的碳钢苗刀。

枪爷爷用藏在房子石缝的银大洋换的,前些年有流户扰村,需要备上;苗刀是自己收藏的。

挂袋也有些小工具,全长二十三公分的藏刀、军用水壶、牛绳及木钩子,今天去大姐家吃酒没带十字镐、工兵铲等工具。

他找了一会儿附近的枯枝,此刻过山风虽没有带上水勒。

它见苏岩神色兴奋,定是有好东西,便站在原地未动,等他回来。

常说狗通灵,马亦是如此,双耳灵敏,双眼明亮,能分辨主人喜怒哀惧。

少顷,他拿着一根枯树棍回来,用藏刀削尖,蹲下深插入这株白术的土中。

苏岩撬开一圈的岭土岭石,眼见一块灰棕色的根茎渐渐显露,按压硬实,有少许的清香味。

“对了,就是这种!”

片刻儿,黄白色的小松快跑了回来,适才它去追一条小灰鼠蛇,被它游到树上逃脱了,若不然便能带回来,它会抓蛇。

它瞄到苏岩蹲下身挖东西,过山风也在一旁看着,从苏岩的大腿下挤了进来,好方便看看挖什么。

“别动,这是草药。”苏岩轻笑道,将它的狗头塞了回去。

小松翻身退出,躺在原地吐舌头,等着他挖好再看。

白术的埋深较浅,一般十几公分,最深在二十公分左右。

他挖了好一会儿,将很硬的岭土全部刨开,完整的白术根茎躺在土坑内。

根茎为不规则的三角形,其形状如同仙鹤,“鹤顶”通向地上,“鹤身”生在更深处。

这块白术有不少小瘤突起,主要集结在尾部和连接处,有明显的纵皱纹。

苏岩将其拔出坑外,根茎连着的许多小须根尽数去除,白术的根茎入药,其他舍去。

这块鲜品(湿货)根茎约有八两,制成干品约有一百一十二克,以如今的二十四块高价,值五块三角八分。

近些年的许多中草药可以自由交易,无需在供销社、国营商店卖出,还有部分药材只能在国营商店收购,如重楼、黄连等。

“漂亮,这块有五六块了,种稻禾多辛苦。”

小松见他笑了,它葫芦形的狗头靠在苏岩的小腿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