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悦把雨伞斜靠在便利店门外的水桶里时，伞骨还在往下滴着透明的珠子。她数了数，第七滴正好落在自己米色乐福鞋的鞋尖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这是她今天注意到的第十三件小事——从早餐时煎蛋边缘的焦痕，到地铁玻璃窗上陌生人留下的指纹。
这种观察习惯始于三年前的抑郁症治疗期。心理医生建议她每天记录十件生活细节，后来这个数字渐渐变成了二十、三十。现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存着四千多条这样的碎片：洗衣粉在阳光下膨胀的样子，超市冰柜玻璃上的霜花图案，不同时段对面阳台晾晒衣物的颜色变化。
书店的门铃响得比想象中沉闷。林悦在踏进门的第三秒就发现了异常——往常放着当季畅销书的展示台上，此刻堆着几摞用麻绳捆扎的旧书，最上面那本《叶芝诗集》的扉页上有个咖啡杯底的印痕。
“需要帮忙吗？“
声音从梯架顶端传来。林悦抬头时，看见一双沾着灰尘的帆布鞋，裤脚卷起两折，露出纤细的脚踝。等那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下到地面，她才注意到他左手小指上缠着创可贴，右手还捏着块鹅黄色的橡皮。
“我们在调整分类。“他用橡皮指了指墙角，“文学区暂时搬到靠窗位置了。“
林悦看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线头随呼吸轻轻摇晃。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奇特的矛盾感：头发乱得像被风吹过的麦田，但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说话时眼神总是微微下垂，可嘴角天生带着上扬的弧度。
“我想找本关于植物图鉴的书。“林悦把包换到另一侧肩膀，“要手绘版的那种。“
“啊，正好有批私人藏书刚入库。“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林悦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您介意稍等五分钟吗？我得先把这批书登记完。“
2
林悦在等待的间隙数了数书架上的缺口。第三排比第二排少了两本书的空位，可能是被买走了，也可能是被借阅未还。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脊上游走，突然在某本硬皮书上停住了。
《雨天植物志》。抽出来才发现是自装订的册子，扉页用钢笔写着“给阿宇的二十三岁生日“，落款日期是五年前。内页的植物素描旁都标注着发现地点和时间，有些还粘着压干的叶片。翻到四分之三处，夹着张便利店小票，购买物品是创可贴和薄荷糖，日期恰巧是今天。
“这本不卖的。“
橡皮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视线下方。年轻人正用那块鹅黄色橡皮擦拭登记簿上的铅笔字迹，动作轻得像在给雏鸟理毛。林悦发现他登记时会把“辶“偏旁写得特别舒展，像条正在游动的小鱼。
“是您画的？“林悦指着书里一株蒲公英的素描。
“家父的遗物。“他合上登记簿的瞬间，林悦瞥见封底贴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简笔下雨云，“您要找的图鉴在C区17架，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本书的插图是影印版，不如这本的原稿生动。“
雨突然下大了，水珠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像在敲木琴。年轻人转身从柜台取出个牛皮纸包：“不介意的话，可以借您看三天。今天是周四...“他低头在小票背面写字时，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周日这个时间前还回来就好。“
林悦接过纸包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那种触感让她想起去年在手工造纸坊摸过的构树皮，粗糙又温暖。
“陈宇。“他突然说，“我的名字。“
3
林悦坐在街角咖啡馆翻看那本植物志时，发现第78页的紫茉莉标本旁多了行铅笔小字：“此花遇雨即合，又名洗澡花。“字迹和便利贴上的下雨云如出一辙。她抿了口已经凉掉的拿铁，突然很想看看这种花真实的样子。
雨势转小时，她沿着书店旁的小巷走了十分钟，终于在废弃邮箱后面发现几株蔫头耷脑的紫茉莉。正当她弯腰观察时，身后传来熟悉的松木香。
“它们要等黄昏才会开。“
陈宇蹲下来时，林悦注意到他裤管沾着新鲜的泥点。他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几颗黑色种子：“把这个埋进土里，浇透水，三天就能发芽。“
林悦接过种子时，发现袋子上用银笔写着“6月12日收于青浦“。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每天都会收集植物种子？“
“从大学开始。“陈宇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朵花，“最初是想做本城市野花图鉴，后来...“他的树枝停在半空，“后来发现记录本身比结果更重要。“
有水滴从屋檐坠落在他的画上，把花瓣晕染成蓝色。林悦看着水渍蔓延，想起自己备忘录里那些无人分享的观察笔记。当她抬头时，正巧撞上陈宇的目光，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4
周日清晨，林悦在阳台上发现紫茉莉种子裂开了细缝。她对着晨光拍了张照片，犹豫片刻后，第一次打开了手机里那个尘封的社交账号。上传照片时配文写了句：“听说这花又叫洗澡花。“
去书店的路上，她绕道去了趟花卉市场。当她把装着多肉植物的纸袋放在柜台上时，陈宇正在给一摞旧书盖收藏章。他今天换了件靛青色衬衫，袖口别着枚银杏叶形状的回形针。
“这么快就发芽了？“陈宇看到手机照片时，银杏叶回形针在阳光下闪了闪。他转身从收银台底下拿出个铁皮盒：“要不要试试这个？德国进口的园艺剪。“
他们蹲在书店后门的小天井里修剪多肉时，林悦注意到墙角堆着十几个玻璃罐，每个都标着日期和天气。“这是...“
“雨水标本。“陈宇打开最近的罐子，指尖沾了滴四月存的雨水，“不同季节的雨水蒸发后，结晶图案都不一样。“他忽然压低声音，“冬天的最好看，像蕨类植物的化石。“
林悦看着他被阳光穿透的耳廓，想起自己收集的那些冰霜图案。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手机里有三百多张云的照片。“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种古怪的癖好曾经被前任男友嘲笑是“无意义的囤积症“。但陈宇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我按云的分类学整理...“
两个手机并排放在花架上，积雨云卷积云层积云在屏幕上流淌。*林悦发现陈宇会给每张照片标注经纬度和气压值*，就像她坚持记录每片云的移动速度。
“下周六有场流星雨。“陈宇突然说，“气象台预报晴天，但我觉得会起薄云。“他指着自己拍的卷云照片，“这种云层变化我有记录过十七次...“
林悦看着他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突然理解了那些雨水标本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和她一样，会为瞬息万变的天空驻足。
5
流星雨那晚，陈宇带着他自制的星图来到林悦的公寓天台。他们并排躺在野餐垫上，中间放着那本《雨天植物志》。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时，林悦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第79页。“陈宇轻声说，“我补上了紫茉莉的彩图。“
林悦借着星光看见空白处新画的花朵，旁边标注着：“6月18日与LY同观于天台。“她的名字缩写被画成了一朵小花的样子。
第二颗流星坠落时，陈宇突然坐起来翻背包：“差点忘了...“他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前天存的雨水，“想不想看结晶实验？“
他们头碰头地观察酒精灯上的蒸发过程。当第一个六边形晶体出现时，林悦发现陈宇的呼吸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正在形成的图案。他的睫毛在蓝焰映照下像停栖的凤尾蝶。
“像不像雪花？“陈宇用镊子夹起晶体。
林悦摇摇头：“更像你衬衫上的银杏叶。“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陈宇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低头时，后颈的碎发里藏着一粒星辉。林悦突然很想伸手拨开那些头发，看看他颈后的皮肤是否也泛着红晕。
后半夜起了薄雾，果然如陈宇预测的那样。他们肩并肩看着云层渐渐吞没星辰，谁都没有提议离开。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林悦发现自己左手小指正勾着陈宇的衬衫下摆，而他的笔记本摊开在最新一页，上面画着两颗被云丝缠绕的星星。
“下周三...“陈宇收拾器材时突然说，“我常去的旧货市场会有批植物学古籍拍卖。“
林悦把野餐垫折成整齐的方形：“我轮休。“
晨光中，两个影子在楼梯口短暂地重叠。林悦看着陈宇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突然想起《雨天植物志》第81页的空白处，或许可以画上今晨看到的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