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白须入梦

子夜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三响,李林甫猛然从鲛绡帐中坐起。喉间玉蝉吊坠烫得似块火炭,细密的金丝缠着脖颈,在铜鹤灯的幽光下勒出血痕。他伸手去扯,指尖却触到粘稠的液体——那玉蝉翼膜间竟渗出黑血,正顺着金丝蜿蜒爬向锁骨。

“来人!“

帐外值夜的婢子跌撞着扑进来,手中琉璃灯映出丞相惨白的脸。李林甫盯着掌心沾染的黑血,恍惚看见血珠里浮着张人脸:白须垂胸,眉眼细长,赫然是户部尚书裴宽的模样。

三日前紫宸殿的情形忽然刺入脑海。裴宽捧着《均田疏》立于龙尾道前,西域贡缎裁就的绛紫官袍随语声轻振:“臣闻关中膏腴之地,兼并日盛...“那声音清越如磬,震得殿角铜铃都跟着嗡鸣。圣上抚掌大笑时,裴宽腰间蹀躞带的银扣闪过寒光——正是此刻玉蝉渗出的血色。

“更衣。“李林甫扯断金丝,玉蝉坠地发出碎冰似的清响。婢子战战兢兢捧来孔雀纹锦袍,却见他赤足踩过满地碎冰,径直走向西阁密室。

密室墙上悬着副龟甲裂纹图,裂纹间嵌满朱砂标记。李林甫的指甲划过“危“宿方位,那里新添的裂痕细如发丝,正指向裴宽在平康坊的别院。三更的梆子声从街市飘来,他忽然掀开龟甲,暗格里躺着半片染血的奏折残页。

“明月不谙离恨苦...“残页上的诗句缺了后半,唯“离恨“二字被朱笔圈得殷红。这是三日前退朝时,他从裴宽冠冕上扯落的珍珠碾碎成粉,混着鸩毒誊抄的伪证。此刻墨迹遇着密室潮气,竟在“恨“字旁洇出个模糊的“裴“字。

寅时初刻,相府角门悄然洞开。玄豹车碾过覆霜的青石板,李林甫蜷在貂裘中,袖袋里的玉蝉机关簧片轻响。车过平康坊时,他掀帘瞥见裴府墙头探出的西域苜蓿,紫花在残雪中开得妖异——去岁裴宽平定安西,圣上特许他在府中栽种此物。

“停。“

车轮戛然止住。李林甫的皂靴踩碎薄冰,俯身拾起墙根一片苜蓿叶。叶脉间沾着西域特产的朱砂粉,与三日前裴宽袖口那抹红痕如出一辙。他碾碎叶片,看着猩红汁液渗进指缝,忽然低笑出声。

五更鸡鸣时分,相府最深处的月堂首次开启。李林甫赤足踏入时,三百颗夜明珠次第亮起,在穹顶拼出紫微垣星图。他踩过冰凉的青玉砖,影子在四壁扭曲成庞然怪物,獠牙正对着中央的青铜獬豸炉。

“裴延礼...“他轻唤裴宽表字,将染血的苜蓿叶投入炉中。青烟腾起的刹那,烟雾竟凝成白须男子的脸,细长的眼与梦中如出一辙。那烟人咧开无齿的嘴,吐出句西域胡语,正是去岁冬至宴上裴宽献的龟兹乐辞。

炉火突然爆出幽蓝焰苗。李林甫疾退三步,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壁上凸起的貔貅浮雕硌得肩胛生疼,他反手按住兽首左眼,暗门轧轧开启——密室里整整齐齐码着西域进贡的火浣布,每匹布角都烙着裴宽的私印。

“好个清流砥柱。“他抚过布匹上未干的朱砂印,指尖染得猩红。上月御史台密报,裴宽在安西截留的三十车贡品不翼而飞,原来都成了这月堂的垫脚石。窗隙透进的晨光中,火浣布泛起诡异的金红,像极了紫宸殿龙椅上的织锦。

卯时三刻,急促的脚步声打破相府寂静。李林甫端坐中堂,看着心腹密探呈上的羊皮卷。卷上画着裴府暗道图,某处朱笔圈注的密室,正是存放《均田疏》原本之所。

“昨夜丑时,裴尚书密会太子宾客。“密探的声音压得极低,“宾客离去时,袖中似有卷帛...“

话未说完,李林甫手中的越窑茶盏突然炸裂。瓷片割破掌心,血滴在羊皮卷的“太子“二字上,竟慢慢晕成个“篡“字。

当夜月堂再启。李林甫将染血的羊皮卷掷入獬豸炉,火舌舔舐处浮现裴宽与太子对弈的幻影。他转动玉蝉机关,毒针破空射穿幻影中太子的眉心,却见裴宽执子的手忽然指向自己,棋枰上的黑子化作万千白须缠来。

“丞相!丞相!“

贴身侍卫破门而入时,只见李林甫蜷缩在墙角,十指深深抠进砖缝。夜明珠映着他散乱的白发,竟与梦中人的须髯别无二致。砖缝里渗出的朱砂水蜿蜒成河,渐渐汇成个巨大的“裴“字。

三日后的大朝会,裴宽呈上新制的《户税疏》。李林甫立于丹墀之下,看着那袭绛紫官袍掠过眼前,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玉蝉轻震,毒针已悄然对准裴宽后心。

“圣上明鉴!“裴宽的声音响彻大殿,“今岁关中田亩...“

李林甫的咳嗽声陡然加剧。当啷一声,玉蝉坠地,毒针擦着裴宽袍角没入金砖。满朝文武俯首间,他瞥见裴宽唇角一抹冷笑,恍若月堂青烟凝成的鬼面。

散朝时细雨霏霏。李林甫的皂靴碾过龙尾道上未干的血迹——那是晨间杖毙的西域歌姬所留。裴宽的轿舆在前方转角消失,车帘翻飞处,隐约可见半卷《户税疏》搁在檀木几上,纸角染着与他袖中相同的朱砂色。

是夜狂风骤起。李林甫独坐月堂,将白日拾得的奏疏残页投入炉火。青烟升腾时,他忽然抽出袖中短刃,割下一缕白发投入火中。发丝燃起的绿焰里,三百夜明珠齐齐震颤,在墙壁投出裴宽巨大的身影,白须如蛛网罩住整座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