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青藤

《青藤纪事》

清明雨落在青砖院墙上时,墙根那株野生的喇叭花正吐出第三片新芽。我蹲在药铺后院的石阶上,看雨水顺着瓦当滴落成珠帘。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醒了趴在柜台打盹的掌柜,他揉着惺忪睡眼去翻晒受潮的陈皮,混着药香的潮气便从木格窗里漫出来。

这株喇叭花是去年深秋自己长出来的。当时隔壁茶楼的说书先生咽了气,他生前常坐的竹椅被扔在巷口,椅缝里漏出的几粒种子随风飘到我院里。此刻藤蔓正沿着墙缝攀援,细嫩的触须在雨中微微颤抖,像极了说书先生临终前伸向虚空的手指。

谷雨过后,藤蔓已爬过整面院墙。清晨开出的蓝紫色花朵沾着露水,花瓣褶皱里凝着夜寒。绸缎庄的周娘子每日卯时三刻准时叩响院门,挎着竹篮来取安胎药。她总要在花架下驻足片刻,说这喇叭花的颜色像极了她陪嫁被面上绣的缠枝莲。

“二十年前我娘亲手绣的。“她抚着微隆的小腹轻笑,“可惜前年发大水,连人带绣绷都冲走了。“藤蔓在她鬓边投下细碎阴影,花影摇曳间,我瞥见她眼角细纹里藏着水锈般的黄渍——那是去年洪灾后怎么也洗不净的痕迹。

端午那天,巡盐御史的轿子惊了周娘子的马车。我在二楼晒药台看见她像片枯叶般飘落,靛蓝裙裾在青石板上绽开,血水混着雄黄酒渗进砖缝。三日后,那株喇叭花的根系突然暴长,竟顶开墙砖钻进了停灵的厢房。当夜守灵的丫鬟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棺椁上,那些藤蔓正在尸身旁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花。

梅雨季来临时,整座院子已成藤蔓的囚笼。药柜榫卯间钻出嫩绿的卷须,捣药杵上缠着细藤,连称药的戥子都开出了米粒大的白花。常来抓头痛散的私塾先生盯着案头新绽的花苞,忽然说起城南乱葬岗的野喇叭能治癔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映着花影:“我娘子发病那晚,窗外也爬满了这样的藤......“

七月半鬼门开,藤蔓开始结出纺锤形的果实。更夫老赵头说子时经过院墙时,听见果实里传出婴啼。次日清晨,绸缎庄伙计在藤叶间发现个襁褓,里头的死婴浑身青紫,脐带还缠在藤茎上。掌柜的连夜请来白云观道士,桃木剑斩断主藤时,断口处涌出的汁液竟带着血腥气。

寒露那日,私塾先生吊死在花架上。他脚下散落着几十颗干瘪的果实,每颗果壳内侧都粘着发黄的纸屑——是他这些年写给疯妻却被退回的信笺。前来收尸的仵作掀开白布时,我瞧见死者脖颈的勒痕里嵌着几粒黑色花种,像极了说书先生竹椅缝里漏出的那些。

霜降后,新任县令派人来清理院落。衙役们的柴刀砍在藤蔓上铮铮作响,老藤断裂时迸出的汁液在墙上留下深褐痕迹,宛如干涸的血迹。烧藤的浓烟三日不散,烟灰落在隔壁茶馆的茶碗里,常客们都说尝到了陈年普洱的涩味。

冬至夜,我蹲在重归冷清的院角翻整土地。冻土下突然滚出颗幸存的花种,表皮布满细密纹路,像极了周娘子陪嫁被面上的刺绣针脚。把它埋进土里时,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混着茶馆夜话的零星碎语,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要说那说书先生最拿手的段子,还得数前朝御史夫人投江的典故......“

惊蛰雷声响起时,新藤已攀过东墙。这次开出的花是素白的,晨雾中望去,恍若谁家晾晒的孝布。绸缎庄新来的绣娘常对着花架发呆,她别在衣襟上的银针总在午后某个特定时刻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那正是去年周娘子坠车殒命的时辰。

谷雨又至,藤蔓第三次覆满院墙。私塾旧址改成的新学堂里,蒙童们摇头晃脑诵读《诗经》,稚嫩的嗓音被风送进药铺:“葛生蒙楚,蔹蔓于野......“我握着捣药杵的手忽然一颤,黄柏末洒在去年老藤留下的疤痕上,那蜿蜒的裂痕竟像极了周娘子最后的血痕。

今夜又有雨。檐角铁马叮咚如旧,却再无人叩响院门来说安胎药的事。潮湿的夜气里,新生藤蔓正悄无声息地爬过墙头,细嫩的触须探向邻家新糊的窗纸——那屋里住着刚搬来的说书人女儿,她陪嫁的箱笼中,有卷被洪水泡烂又晒干的《牡丹亭》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