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灶君是个娘们

那张脸精致如画,瓷白肌底中却带有几分凄惨的青灰,没有一丝活人生气。

血红凤眼,簇状下睫毛仿若昆虫节肢,裂瞳渗人,虹膜上血丝交织。

双唇如刀刻,嘴角若有若无地翘着,毫无血色。

明明是美艳如画的一张脸,却给人一种人皮之下包裹着什么可怖的怪物般。

她双唇微动,邵弦能够感觉到对方鼻息轻撞到自己脸上。

这是正儿八经扑面而来的冰霜寒气。

饶是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盖子之后撞上这么一张脸也不免心里一哆嗦。

视觉冲击感太强了,以至于邵弦感到几分窒息,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了一声,眩晕感十足。

一人一鬼就这么对视了几息时间。

邵弦没有尖叫,也没有暴起逃窜。

他缓缓地把棺材滑盖拉了上去。

。。。

这下可能把那邪祟也整不会了。

她期待中的惊慌作态并没有出现邵弦身上。

很快,掩上滑盖的棺材里传出邵弦急促的声音。

“奉请何神奉请何神…”

然而喊魂咒喊到一半停了下来。

接着,滑盖突然向上滑动了大概三尺宽。

嗖!

邵弦身形从棺材尾部窜了出来,口中一边大喊“何方妖孽报上名来”,一边翻身扛起榔头直接往库房门冲去。

他速度很快。

但有些东西却更快。

嗖嗖嗖!

才冲出几步,邵弦只觉眼前数道白影晃过。

那些原本码放在角落里的纸人此时已经全部拦在了门口。

纸人惟妙惟肖,都还维持着原有的姿态,像在忙着各自手头的事情,但脸此时却都微微转向邵弦。

纸扎扭曲,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邵弦猛地停下身形,回身看向棺材处。

此刻他心中惊骇难以言表。

他甚至下意识瞥了一眼头顶,确认那神龛是否还在。

是在的。

余火昭昭,覆盖周身五丈。

然而那女鬼此刻就坐在三丈开外的棺材上,双手扶着棺盖边沿,赤色衣襟无风摇曳。沐浴在余火光照下却丝毫不受影响,还轻歪着脑袋打量邵弦。

“姓余的你家闹鬼了!管不管啊!”

邵弦背对着门喊了一声。

然而前屋铺面里无人回应,倒是坐棺材上摇晃双腿的赤衣轻笑了起来:

“撞了鬼指望人家小姑娘来救?什么人啊?”

对方没有要扑上来的意思,但邵弦还是紧握着榔头,目光微凝:

“白家娘娘?”

“你瞎?”

女鬼拈起轻纱般虚幻的赤色衣襟在空中晃了晃。

“总不能是虎妖吧。”邵弦记得很清楚,余火幻象中演绎过卧虎寺虎妖的来历,祂是个被裹上虎皮的汉子。

赤衣摇头。

邵弦神色狐疑。

“灶君是个娘们?”

既不是白蜘蛛又不是虎妖,那就只能是荆棘岭村寨的灶王爷了。

可民间灶君神像不都是身着官服的老男人形象么?

难道是个男娘?

不大可能。

不过这倒是与当时敲碎了瓷碗之后余火中浮现的那句话对应上了。

“先炊,灶者,老妇之祭也。”

可,老妇?

哪有这么年轻妖娆的老妇。

邵弦习惯性地用以往打量人的方法,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观察个遍,通常这样一套查看下来便能知晓对方是修行者还是武夫。

但面对赤衣,自上而下的目光下到胸口位置就卡住了,再也下不去。

有点东西。

……

赤衣没有反驳,许是默认了。

她葱白玉指轻敲身下的桃木棺材,邵弦打量着她的时候,她亦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邵弦。

她这身赤色衣襟并非女装长裙,更不是嫁衣,而是带有几分道衣的味道。

交领右衽,衣长过膝,腰系丝绦,是江南文人士子喜爱的款式,只是淡素底衫之上多了一层轻纱赤衣。

“真是正神灶君?”

邵弦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张渗人的美艳脸蛋和那小嘴抹蜜之神联想到一起。

赤衣远山黛眉微挑,扬起下巴道:

“没错,本姑娘就是正神灶君。”

“那就不是了。”邵弦点点头。

无论是白家娘娘庙还是卧虎寺,其中供奉的早已不是道场原主,蜘蛛母神和活佛早已离去,是邪祟占据了祂们的道场自封野神。

那么这种情况可能不只发生在野神庙,王朝敕封的正神可能也是如此,原神避灾躲难而去,遗留的道场为邪祟所占。

只是眼前这位赤衣好像比较特殊。

她不仅进得来这丹州城,还不怕神龛余火。

难道是远胜过白家娘娘和虎妖的存在?

赤衣左右摇晃着双腿,身形带动着滑盖棺材板左右平移:

“少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是灶君本君,可不是什么魑魅魍魉。”

你要不照照镜子再说这话?

邵弦身后堵着一帮阴森纸人,刚想退后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扭曲声响。

冷言问道:“王府的火是你放的?”

赤衣耸肩,语气中带有几分矫揉造作的幽怨:

“什么叫做我放的火?是你伐了我的香火道场,把我从青阳县带进城来,结果转头就给人家丢进禹王世子兜里。

王府里边供着的那些小虾米家神见了我全都疯了,以为我是来抢他们贡品的,一个个滋血的滋血,自焚的自焚,想把我逼走。”

“呵呵,你是说祂们因为太害怕所以用血滋你么?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缺的人?”

邵弦根本不信赤衣的这番鬼话。

不过见对方并未表露敌意,他稍加思量,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姑娘,既然祂们这么怕你,你索性就随便踢掉其中一个,鸠占鹊巢,在禹王府上当个家神吃供奉岂不美哉?”

“哎~我也想啊,可皇家的香火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赤衣哀叹,伸了个懒腰,双手抱着后脑勺直接在棺材板上仰躺下,在邵弦面前横起一道曼妙曲线,大有一股读书人放浪形骸之风,口中悠哉道:

“王府上下被滋了一身血,届时京师钦天监和道庭一定插手调查,让我把吃的都吐回去,再顺藤摸瓜循着线索找到你头上来,你九族可就不保了。”

九族?

邵家九族就剩我一个了吧?

邵弦眉头微动:

“诶你这神怎么这样,我好心好意带你进城过好日子,你怎么还威胁上我来了。”

“威胁吗?没有没有。”赤衣连连摆手:

“放心,本姑娘肯定不会把你供出去的,道庭那帮心狠手辣的家伙更不会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们会把我碾杀成碎渣,然后循着碎渣里的因果丝线找到你。”

“伐你香火道场的因果么?”邵弦问。

“嗯嗯。”

赤衣点头,纤指轻摇,指向前屋店铺方向:

“因果的事情,信不过我的话你可以问问那漂亮小姑娘,他们家传的秘术还蛮有意思的。”

邵弦眉头皱起。

这倒是不用去问了。

先前余老头都已经说过他身上缠绕着三种因果,说他看到了蛛丝、虎鬃还有一尊正神虚影。

那正神虚影指的应该就是赤衣。

道庭插手的话,那还真有可能追查到邵弦身上来。

“你不能自己跑吗?”邵弦摊手。

赤衣摇头:“不能,道场被你砸了,我的神魂只能寄宿在那枚瓷片上,现在瓷片被带进了王府。”

“你想要我去把瓷片拿回来?”

“区区小事,对后天磐血境的你来说,问题不大的对不对?”

赤衣美眸微眯,摄人心魄,还故意捏着嗓子用可怜兮兮的语气对邵弦说道:

“你可不能把人家领进城就弃之不顾噢,这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

邵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踌躇:

“王府守备森严,哪是那么好进的,那瓷片落哪里去了?”

“禹王府邸世子寝殿,王府出事,禹王带着王妃子嗣连夜迁驾去了知州府邸,把府上半数的守卫都带走了。”赤衣道。

“瓷片取回来然后呢?”

赤衣坐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修长体态媚意横生:

“取回来之后我就是你的人啦~~下次要再想偷偷把我丢掉的话,记得别再往皇家宅邸里丢哦,可以寻一处荒废的山庙把我丢里头任我自生自灭,如果你有那么狠心的话。”

邵弦不置可否。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瓷片先拿回来。

妈的谁知道磐血境武夫手劲儿那么大呢,一个破瓷片能撇到对岸禹王世子兜里去。

邵弦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扛起榔头:

“那就快去快回,让你的纸人把路腾开吧。”

“吓唬你的小把戏而已啦,嘻嘻。”

赤衣抬手轻轻一挥,挡在门前的纸人有序地“走”回了角落里。

……

一人一鬼走出库房经过前屋铺子的时候,看到余灵鱼抱着一本纸业泛黄的书本趴在竹椅上睡得正香。

邵弦蹑手蹑脚地从竹椅旁边侧身走过,小心翼翼地开始卸门条板。

赤衣脚步轻盈,直接从余灵鱼和竹椅中间穿了过来,还不忘回头摸摸余灵鱼的脑袋:

“放心吧,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小丫头给姐姐开门可累坏了。”

“她明天醒来发现家里纸人都被折了脑袋肯定得找我讨债的。”

邵弦出了门,把门条板掩了回去。

……

片刻之后。

玉带河北岸禹王府邸。

邵弦自是不能像秦家大小姐那样堂而皇之地走正门的。

在赤衣的指引下,他绕道而行,从王府偏院翻墙进入了禹王宅邸。

皇室宗亲的宅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这里头楼阁林立,处处是假山假水,若非是赤衣引路,邵弦自己钻进来一时半会儿真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早些时候府上的几尊家神又是尿血又是自焚的,给这里头闹得鸡犬不宁,许多岗哨的守卫都护着禹王去了东市知州那儿,府邸中除了飘绕着的丝丝烧焦气味之外,并无护院巡逻。

“前边就是禹王世子寝殿,那世子萧长沁……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赤衣双手负于腰后,悠哉地走在廊道中。

禹王膝下只有一子,邵弦知道这萧长沁肯定就是早些时候被自己用瓷片“偷袭”了的倒霉蛋,不过这会儿他没工夫去细究赤衣卖的是什么关子,只想快速取了瓷片开溜。

伐庙匠平日里从这些门阀世家门前走过都要被嫌晦气,他这夜闯王府要是被逮住了可不好解释。

“就是这儿了,你小心点别被发现,那萧长沁留在这里,没有跟他老爹一起跑去知州府躲起来。”

赤衣领着邵弦绕到寝殿侧墙下。

邵弦本来还有些纳闷,外界传闻萧长沁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属于是高级加强版的邵公子,这样的怂蛋凭什么还敢留在闹鬼的自家宅院里……

但很快他就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嗯嗯啊啊声从寝殿里传出来,眉头瞬间皱起。

“这堂堂世子居然……”

“居然有龙阳之癖?”

他抬头看向赤衣,只见对方那张冒着寒气可怜兮兮的脸蛋上挂着一抹坏笑,边笑边冲着自己点头。

是了,寝殿里传出来的淫声妖气并非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男的在激情对唱,其中一个声音邵弦还有点印象,就是白天在玉带河畔听到的那破锣嗓音。

敢情这姓萧的小王八蛋这节骨眼上还敢留在自家府邸,是想趁着这会儿全府上下没人在家好好地放肆一番。

“那瓷片就裹在萧长沁那条紫色绸衣下。”

赤衣把寝殿西侧的窗户扒拉开一条缝隙,给邵弦指明了位置。

邵弦探起身顺着窗户缝往里面瞥了一眼。

然后就黑着脸蹲了回来,强忍着反胃感,叹道:

“我最近做的恶到此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里头那双龙戏珠的画面实在是不堪入目。

邵弦甚至怀疑赤衣完全有能力带着瓷片脱身,领他来这里单纯就是为了恶心他一下。

赤衣趴在窗台上,笑似非笑地对着邵弦挥了挥拳头:

“干嘛?是你把我撇进他衣兜里去的,我都还没怨你呢。”

“我看你明明很喜欢的样子,要不你干脆就住这儿吧,天天有好戏看。”邵弦叹了口气。

相比于面对寝殿里的画面,他宁愿去卧虎寺跟虎妖单挑。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他还是不想进屋:

“你可以操控纸人,为什么不能操控那块瓷片飞出来呢?非得我进去拿吗?”

“谁说我那些纸人是受我操控的了?”赤衣摊手。

“啥意思?”邵弦心里没来由地一凉。

然而赤衣没有细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让屋里那俩睡上一觉。”

“他俩现在就在睡觉。”

“我说的是让他们昏睡过去,你趁机进去取东西。”

“噢那你快点。”

……

赤衣只是轻轻拍手。

没过多久寝殿里的嘿嘿哈哈声就消停了。

确认里头那俩此时处于静态的睡觉而非动态睡觉之后,邵弦麻溜地翻过窗台钻了进去。

来到卧榻旁,邵弦尽量不去看那一上一下叠着的两只牲口,伸手从旁边堆积的衣物中抽出那件紫色绸衣。

顺利地从绸衣中掏出那枚瓷片,准备抽身离去的时候,邵弦耳畔突然传来赤衣的声音:

“小心!来人了。”

嗖!

下一瞬,有寒芒刺破屏风,撕开空气直奔邵弦脖颈而来。

他下意识地后仰,堪堪避开那激射而来的寒芒。

往后连踏几步稳住趔趄的身形,定睛一看那寒芒的落点处。

竟然是弩箭。

宽敞的卧榻上,一人趴着,另一个人叠在上面。

而那根一尺多长的黑色箭矢刺此时就钉在上面那人的后颈。

看这中箭的部位和深度,人指定是没救了。

坏。

这是撞上行刺现场了么?

邵弦不敢耽搁,转身径直冲向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