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状之事。
锦衣卫现已查明,是嘉靖四十三年八月,山西太原府五台县人张卯被其仇薛平所讦告系反贼李午变易姓名。
据说李午是陕西洛川县谋反事件的幕后白莲教首领,系山西太原府崞县人,早年又跟随崞县王良、李钺谋反。
但经巡抚都御史毕肇的审讯后,认为是诬告,后经按察使李裕审理,结果与毕肇所审相同,再经都御史江巢复审,仍与毕肇相同。
时张卯之子在京不知案已审明,与武定侯郭守乾诉张卯事,郭守乾寄信为讼其冤,嘉靖四十五年五月山西巡按御史马禄才接到信,而那时,郭守乾已死,当代武英侯郭大诚已袭爵。
朝廷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老侯爷已死,新侯爷也没放在心上,于是,马禄没想过得罪人,就依原案,将张卯作李午按以谋反重罪,论死。
事关刑杀,必须要上奏皇帝,予以勾杀,世宗皇帝觉察有疑,放案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重新推定,但还没等结果,世宗皇帝就驾崩了。
在嘉靖末年,法纪败坏,冤案泛滥呈奔腾之势,有司承上官意指而杀人媚人,嘉隆之交,三法司为防止皇位更迭而大兴翻案,便将能杀的,可以杀的,全部勾诛。
是以,嘉靖四十五年末,张卯死。
锦衣卫基本可以确定,隆庆元年初夏闯入内廷告御状的,就是张卯之子张浩。
张浩的状纸无人可见,总之,张浩死在了为父鸣冤,死在了东厂暗狱中。
随着陈洪、冯保,两位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首席秉笔太监的大宦死去,那夜东厂发生的事已经无从查起。
但锦衣卫中却有记载,张卯、张浩父子之死,疑点重重,或有朝廷、地方、商人勾结的可能。
毕肇,李裕,江巢,马禄,这些官员都属于东南势力官员,是前内阁首辅大臣徐阶的门生故吏。
隆庆之初,徐阶等东南势力把持朝政,平反了大批敌对官员所判之案,以此作为伐异的手段,同时,东南势力绝不会让翻案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御状之夜前后,锦衣卫记载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冯保与毕、李、江、马等官员有所联络,当一个个巧合接连出现时,基本可以确定,那并非巧合。
此狱存疑。
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忠也派出人手前去山西查察,在张卯、张浩的邻里和友人口中,父子二人与白莲教素无瓜葛,更不可能是白莲教首领。
那张氏父子本是做票号生意,先后死去后,张氏票号的生意,就全由薛氏票号,即讦告仇者薛平接手。
先是五台县,再是太原府,薛平的票号生意是越来越大,在整个晋商中,也是响当当的存在。
毕肇在隆庆五年,成了山西巡抚,而李裕,仍是山西按察使,江巢、马禄,则在徐阶倒台后,被高拱清算,赋闲不久,就接连亡故了。
人证、物证都没有,仅凭锦衣卫的无端推断,可拿不下这山西的巡抚、按察使,和天下第一大商帮的红人。
不过,事情总是相互联系的,锦衣卫在追查失落的“兵部大印”时,最后的线索落在太原府,一位不知名却非常富有的买家手中。
如果将所有的线索串成一条线,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所涉及到的势力,既有东南势力又有西北势力,所涉及的人员,既有朝廷、地方官员,又有生意遍布全国的商人。
锦衣卫还在详查,但朱翊钧不再放心边军,让俞大猷接手宣府、大同的军队,就是防备查到大案,某些人狗急跳墙。
俞大猷惊了,他完全没想到国朝的局势竟糜烂到这种地步。
东南的漕运、盐运。
东北的鞑靼、女真。
西南的叛乱、匪患。
西北的边军、晋商。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果真是不养闲人。
朱翊钧望着他,“让你去到西北,一是为了整顿军务,二是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动乱,俞卿,你面临的,或许是这世间最大的压力,朕望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如果猜想成真,西北势力、东南势力或有可能联手,在山西对付俞大猷,一旦失败,与以往的黜落、赋闲不同,俞大猷会死。
王崇古能联合僧格林沁屠戮鞑靼最后的精锐,晋官、晋商也能联合鞑靼来设计、陷害一名宣大总督。
几十年的军旅、宦海生涯,俞大猷也算把朝局把官场看得十分透切了,但这样的事,还是让他十分震惊,此时心里沉重无比,许久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朱翊钧望向了张贵,“代朕送送他。”
兹事体大,俞大猷出宫后,立刻奔赴山西,在送走俞大猷后,张贵回到了涵元殿,轻步走到朱翊钧面前,说道:“陛下,东厂监察到京城、扬州之间的联系在增多,扬州与四方的联系也在增多。”
“阁老与扬州可有了联系?”朱翊钧问道。
所提到的阁老,张贵知道,指的是张居正张阁老,摇摇头答道:“没有阁老,但……”
“但什么?”
“有小阁老与扬州的联系。”张贵垂下了头,恭声答道。
小阁老。
是对不出差错,注定能入阁拜相的人的尊敬称呼。
比如说严嵩的儿子严世蕃。
在当朝,有两位小阁老,一个是张次辅家的长子,光禄寺少卿张敬修,一个是王崇古阁老的独子,太常寺少卿王谦。
两位二三十岁的四品少卿,只要安分守己,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能和扬州联系的小阁老,只能是张敬修小阁老。
朱翊钧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吹过池上林的东南风,“你说阁老父子同心同德吗?”
张贵僵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婢只当过人子,不曾当过人父,只好打个比方,不一定恰当,望万岁爷恕罪。”
“恕你无罪。”
“依奴婢看,阁老都像个媳妇。”
“怎么说?”
“上面有公婆要孝顺,要把军国大事处理好,中间有丈夫也得顾着,恩师、同僚要照顾好,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亲生的,不是亲生的,辛苦命,几头不讨好,哪有人愿意跟媳妇同心同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