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翊钧缓缓站起。
端坐绣墩的高仪、张居正忽然意识到,以现在君臣间的高度,他们,已经需要仰视这位少年天子了。
不知不觉间,隆庆朝权倾朝野的高拱势力落幕了。
不知不觉间,海瑞、石应岳、颜鲸等清直之臣充满了朝野。
不知不觉间,东南势力收缩、西北势力扩张在朝形成了制衡。
……
外朝如此,内廷更是如此,东厂、锦衣卫,又成了皇权的鹰犬。
在嘉靖末年、隆庆年间散落的权力,竟再次集中在一起,集中在眼前的天子手中。
就像一只乳虎,出现在了山谷之巅,亮出了利爪,也亮出了獠牙,对着谷中百兽发出了第一声咆哮。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这第一刀。
就砍向了东南势力,砍向了勋贵集团。
作为东南魁首,作为内阁次相,张居正知道,此刻的他,依然有能力反抗这位羽翼没有彻底丰满的少帝。
可是,这时的少帝做好了接受东南割据,南北操戈,生灵涂炭,赌上大明国运,一战即决战,所有的准备。
那么,张居正做好准备了吗?东南做好准备了吗?
恍惚间,张居正看到了当初他和东南以漕粮逼迫少帝妥协,天子降阶的场景。
如今,陛下在问他了!
显然。
他没有准备,东南势力更没有准备,这时的东南官员中,也没有一位能像太祖高皇帝那般从南向北统一华夏的人物,但当今朝廷中,能从北向南恢复朝纲的人物却很多。
王崇古、戚继光、俞大猷、方逢时……就连他扶起的谭纶,等等,在关乎国运的大是大非面前,也很难站到东南立场上。
可是,这一退……
张居正叹了口气,沉寂了下来。
妥协了!
朱翊钧没有多少喜悦,东南是大明朝身上的一块腐肉,运河是供给腐肉最大那条血管,但血管中,流淌着全是黑血。
不论张居正是对抗,是妥协,都是大刀剜肉,最疼的,是他这位皇帝陛下。
“着旨,朕想浙江、南直隶等地滨临大海,商船装载货物,驶至北洋,在山东、直立、辽东各口岸卸运售卖,一年中往来数次,今大理寺卿海瑞以身犯险,佐证海运并非必不可行。
尚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时,漕粮海运而有中华。
是以,朕意欲将各地应纳漕米改雇大号沙船,命水手小心驾驶,定能履险如夷,其他如风涛之警,盗贼之事,也不必担心。
事属创举,办理不易,但有司衙门不可畏难,束手坐视,漠不关心。
诸司应广咨博采,通盘经画,不存成见,将海运事宜一一熟筹,据实具奏,侯朕裁酌施行!”
旨意三降。
改漕入海,商运米粮。
张居正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东南势力的“银河”,自此成为死河。
但陛下亮出了海瑞南下的现例,还搬出了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旧例,连反驳都做不到。
熟读历史,哪个不知道三代有贡道,无漕运,汉唐有漕运,无海运,元明海运矣,而有官运,无海运。
在元朝时,中原就有了成熟的海运经验,让本朝有了很好的借鉴。
洪武、永乐年间,国威、兵力正盛,海运与河运并行,官方组织海运军士参与漕粮运输。
但随着倭寇在沿海作乱,通河开通,河运逐渐成了主流。
自正统至嘉靖年间,运河淤浅等问题频发,朝廷曾考虑恢复海运,皆因倭寇祸乱更加严重等各种原因未能持续实施。
但在嘉靖四十年台州之战,大明军队大胜,倭寇遭受重创后,沿海倭患逐渐减少,近些年来,随着扶桑国内动乱加剧,沿海倭患几近消失。
甚至在隆庆五年时,在时任山东巡抚梁梦龙的建议下,朝廷试行海运漕粮十二万石,大获成功。
海运从杭州到天津,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将十二万石漕粮如数运抵天津,比着运河漕运快了八倍有余。
颗粒无损,不溺一人。
而且,好处不止于此,海运运输快了,漕米米质也能保证,米色晶莹,损耗也降为最低,加之不经层层关卡,官吏也没有了盘剥中饱的机会。
就在梁梦龙上章疏要朝廷再接再厉,漕粮海运的时候,梁梦龙受赐白金文绮,加俸一级,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改抚河南。
海运之事,便由时任漕运总督王宗沐督行,然后,朝廷二十四万石漕粮再次出海,船队就遭遇了倭祸,坏运粮船七艘,漂米数万石,杀、溺军丁一百五十余人,给事、御史交章论其失,海运遂罢而不复行。
这些事,才过去了不到一年,那突然又起的倭祸,给事中、御史们的激烈弹劾,张居正知道,这都经不起查的。
张居正嘴唇微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陛下,不知漕粮海运,漕粮商运的细则是什么?”高仪问道。
“免税。”
朱翊钧对上高仪的目光,“如商人装载茶叶等货物和漕粮之比为三七开,三分带货免税。”
朝廷漕粮海运断绝过,但海上货船却从来没有少过。
南北商人每年从宁波、淞江出发,北上天津、辽东贩运茶叶和布匹,回程时载回大豆、小麦等物,这在户部税司中都是有记录的。
过往东南官员一直在极力证明,这海上,什么船都能走,唯独大明官船不能走。
那好,漕粮不走官船,就让商船来走,我把漕粮交给商人,让商人将漕粮带到北方,不让商人白干,来回贩卖茶叶、布匹、大豆、小麦的商税朝廷不收了。
反正也没多少!
朱翊钧想起太祖高皇帝制定低到可怜的商税就为之叹气。
而朝廷每年在漕运上投入上百万两纹银的造船、修船、护漕、护渠、漕工粮饷、损耗等银、粮,这下,可以全部省下来了。
国朝岁入立增两成以上。
“陛下,漕运之中,或有许多世人不知之丑恶,不乏等级分明,设立私刑,敛钱聚众的‘教’、‘帮’,傥行海运、商运,此数万人安保不滋生事端,望陛下尤宜妥为安插。”张居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向年少的皇帝揭露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数万漕丁就靠着“夹带”,在南北倒腾东西而牟利,这要是砸了他们的饭碗,会发生什么,就不敢保证了。
“先生所说,是白莲教,青帮吧?”
朱翊钧目光望向了他,“何必等着他们滋生事端,朕,都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啊!”
海瑞的行踪,他始终掌握着,海瑞调动孝陵卫,欲镇压漕运衙门,但有道密旨已在一日前就从宫中传了出去。
忽然间,张居正汗毛炸起!
那是数万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