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六年秋,战后的秋雨裹着血腥气,将宁国府浇得透骨生寒。曹宅内,曹大三指尖拂过案头半刀尚未裁的“澄心堂纸“,纸面在烛火下泛着象牙色微芒,忽听得檐角铜铃炸响,混着更鼓声撕开雨幕。
“老爷!老爷!方才传信,叠山先生...先生在燕京狱中吞了断肠草,这会怕是已经……!“老家仆曹忠踉跄撞入门槛,蓑衣滴落的水渍浸透青砖。
“什么?”曹大三大惊失色,忙起身问道
“先生临行前可有传话?”
“听狱卒传话,似乎只说了一句——只愿诸贤扶世教,饿夫含笑死犹生”
“死犹生……”
曹大三喃喃呆立当场,目光空洞注视着屋外的大雨,手攥紧案角,手指都因为用力变得发白。回忆闪过,他犹记得谢枋得最后一次来访,这个腰杆笔直的青衣儒生抚着新制的“玉版宣“长叹:
“此纸当载浩然气,奈何江山已易色。“
“老爷,叠山先生已经辞世,那库房为义军做的纸甲…...“曹忠咳嗽着问道,将家主从回忆中拉出。
望着这个老家仆,曹大三颓然坐下
“都烧了吧,去准备一下,这宁国府怕是待不下去了!”
深夜,曹家一行三十六口隐入后山小路,一行人轻装上路,随行只有两架马车。曹大三将祖传的蔡伦画像塞进长子曹念七包袱中,背包中《天工开物》手抄本的书页间忽飘落半片泛黄纸笺,正是当年文天祥用曹氏宣纸题写的《正气歌》,
“时穷节乃见“
五字在火把的映照下隐隐明灭
“父亲,快看!“次子曹念九突然指向山下曹家旧宅。雨幕中隐约可见元军火把连成一片,已然已经到了曹家,曹大三想起谢枋得信中所嘱“纸甲事宜恐泄“,掌心沁出冷汗,去岁汀州义军确用曹氏特制的“千层宣“造过轻甲,曹家资助义军抗元之事,看来已传至燕京。
“快走!!!”
破晓时分,曹氏族人扮作送殡队伍潜出歙州。一行人披麻戴孝,护着棺椁马车欲出城去,棺椁内塞满稻草,当年南唐李后主赐于曹家的冰纹笺躺在最底层,宛如随历史洪流下消失的大宋,静谧无声。城头新换的蒙元狼旗之下,曹大三扶柩而行,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却是元军斥候截住送葬队伍。
马上为首的蒙古汉子操着生硬的汉语
“出城者,严查!大汗缉拿叛党!”
“开棺!“百夫长的弯刀指向众人,曹念七突然放声恸哭:“娘啊!你临了临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啊...“官兵上前撬开棺椁,里面赫然躺着老妇人尸身。元兵掩鼻退避,挥手示意快走,曹忠扬手撒出纸钱,漫天素白中,众官兵战马分开一条缺口,自此曹氏一族彻底离开南陵,灰白天空下空荡潮湿的街道,偶尔犹能听见几声呢喃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
一行人及至新安江畔,
“父亲,离泾县只剩半日路程了”。曹念九回头喊到
曹大三颤抖着取出怀中地图铺在岩面,江风呼啸中,微微潮湿的宣纸地图上——标注的终点处用蝇头小楷写着:泾县小岭
“太爷爷,后来呢?那后来呢?“
院中一个赤着藕节般小腿,穿着红肚兜的白胖小娃娃,正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攥着躺椅上须发皆白的老者衣袖摇晃。
“后来啊,咱们曹家人就在这青檀林里扎了根。春采檀皮冬沤浆,夏捞秋晒...“
“那再后来呢?”小娃娃又从爷爷的荷包里掏出一块梨膏糖。
“再后来就有了你这个小馋猫啊”老者宠溺的刮了刮娃娃的小鼻子
“那我以后也要跟太爷爷和爷爷一样,学捞纸,学晒纸……”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小宝”
老人的笑声惊得枝头山雀扑棱棱飞起,抖落几片羽毛般的青檀花。
暮春的日影斜斜切过天井,堂屋门廊的竹帘忽地一荡,穿堂的微风掠过中堂悬着的祖训。泛黄的澄心堂纸上,百年前的墨迹在光影间浮沉:
纸寿千年,楮生万代。
清白传家,气节长存。
斜阳将余光拓印在青砖地上,恰笼住院中玩闹的稚子。老者望着重孙脖颈间晃动的长命锁,恍惚间想起自己幼时,也曾在这般春光里,听太爷爷说着曹家先祖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