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藤院

我家的西墙外原有一片废园,生着齐腰的野艾和苍耳,土垣上爬满木莲与何首乌。母亲说这里曾是个败落盐商的别院,如今只剩半截石井栏,井沿长满墨绿的苔,井底沉着碎瓷与月光。

春日的午后,我总翻过断墙去找阿芦。他是花匠的儿子,懂得把覆盆子的浆汁染在指甲上,知道哪种蟋蟀的翅膜最透亮。我们翻开潮湿的砖块,看鼠妇蜷成青灰色的小球;掐断斑蝥的脊梁,听它后窍发出“啪”的抗议。阿芦说井底锁着龙女的魂魄,每逢雨夜便能听见环佩叮当,为此我们特意在芒种那晚蹲守,却被露水打湿了裤脚,只捉住两只昏睡的萤火虫。

秋霜降时,父亲请来一位周姓先生。拜师那日,我对着中堂《松下问童子》的立轴磕头,眼角瞥见案头镇纸下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洇出个“慎”字。后来才知,那是二十年前某个学生留下的——他因偷折了塾后老梅的枝条,被罚抄《颜氏家训》百遍,最后一页的朱批殷红如梅蕊:“慎独者,心自有矩”。

周先生授课时爱仰在藤椅里吟《楚辞》,声音像晒裂的竹篾。有回我壮着胆子问:“既曰‘路漫漫其修远’,为何要‘上下求索’?”他捻须的手顿了顿,突然把书卷一摔:“读而不思,如蚕食桑而不吐丝!”吓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散。

我们最爱他打盹的时辰。女生们用凤仙花瓣包指甲,男生溜到后园掘蝉蜕,我则趴在青砖地上描《山海经》里的刑天,画到那执干戚的断头武士时,一滴松墨落在眼眶,竟像极了流泪的模样。某日这画被邻桌的锡箔店少爷瞧见,他塞给我三枚铜元:“我爹说,晦气东西能镇宅。”

深冬某晨,我因给咳疾的母亲煎药迟到,砚台里的墨汁已冻成冰片。周先生却破天荒没取戒尺,只指了指檐下将熄的灯笼:“灯火五更寒,文章一寸心。”那天起,我的书箱里总躺着一块生姜——阿芦说,这是驱寒的秘方。

如今青藤院早塌了半边墙,野艾丛中却生出几株极艳的虞美人。周先生前年殁了,听说临终前还念叨着“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倒是那锡箔店少爷真成了乡绅,上元节时派人送来幅《青松傲雪图》,题款处赫然写着:“慎独”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