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标题章节

“我讨厌自己,准确来说是讨厌现在的自己。”

“每天上学放学,把头埋进题海里,回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这样的生活会有改观吗?或者,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夜深时,我时常这样想。

暮色满浸,苔色漫上石径,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疼,衬衣第一颗纽扣硌着喉咙,樱花腐烂的甜腥充斥鼻腔。

这是条熟悉的小径,每一块石砖都熟悉不过。只是很少有人走,小镇翻新时偏偏落下它。

我这样走着,黑色的甲虫正爬上第七阶石砖,没来得及迟疑,抬起的左脚早落了下去,鞋底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五岁的我应该会蹲下来静静地等它过去吧。可小时候的事我早记不大清,那是与亲生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光。

我并未放缓步伐,视线没在甲虫的尸体上驻足一秒。甲壳碎片嵌进砖缝,像散落的樱花花瓣。

相比于大路,小径的风确实更凉些。同学问起时,我总这样回答。久而久之,这个答案同样说服了自己。

初夏,夜来得更晚。

小路直通到镇上的便利店旁,家离得不远,向前走几步就到。

玻璃瓶与铁质货架的碰撞声先于人声传来。暮色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白裙上切出明暗条纹。

少女轻微踮脚,小腿外露绷紧如弦,方才指尖触到货架顶层的玻璃瓶,橘子味汽水瓶蒙着薄灰。

那是新转来的女生,我只用余光轻瞥,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说过不要进货这个...”店员攥着进货单的手指节发白,塑料挂牌在衣领边缘摇晃。

她腕间的蓝布带松脱,汽水瓶正磕在收银台边沿。

屋外的箱装啤酒从货车滚落,泡沫破裂的迸鸣混着司机的咒骂。

我自顾自走着,似乎远远响起一道声音,只一刹便被啤酒箱坠地的闷响碾碎。

“是在叫我吗?”

“算了,大概不是的”长久的疏离感让我禁不住这样想。

“这次,会不会不一样?”

拖着僵硬的身躯,我回目望去,只见商店老板与送货员正激烈理论。

莫名的失望涌上心间,好像搁浅在自导自演的默剧里。

总归是想多了……

家在小镇的尽头,倒也称不上家,只是我住在那。

那不属于我。

玄关处的三双拖鞋斜歪地躺着,姑父还没下班。我脱掉板鞋放进鞋柜下层的阴影,左脚跟磨破的创口贴被板鞋后沿掀开,新渗的血珠染红袜子边缘。我克制着目光,不让它瞟到上层表哥的球鞋。

走廊的霉菌比上周又扩张了一点。经过客厅,习惯性将空杯倒满水,正要将书包放到楼上。

“去把垃圾倒了,给垃圾袋口扎紧,上周汁水漏到走廊,还是我给你……”姑妈的声音和砧板上的切菜声同时抵达。后半句被油烟机的轰鸣淹过。

我弯腰拎起鼓胀的垃圾袋,咸涩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脸颊。腐坏的鱼鳃和蛋壳碎屑正透过塑料刺着手心,书包如常吸在背上,双肩勒出两道痕。

提上鞋的瞬间,半截蓝色布带从鞋底滑出。

那道声音是在叫我,我竟才发觉。

姑父正好回家,一把拎起我的书包袋,西装蹭过我的胳膊,身上的烟灰抖落下来。

“尘儿长个了,书包是该换换了。”姑父开口时还带着细细的烟味,那股烟腔里说出的话语却让我倍感安心。

母亲之后,只有姑父带给过我这种感觉。

二楼过道的声控灯要拍三下才亮,钥匙要转两圈才能打开门,锁芯里卡着去年断过的半截钥匙。

我的屋子不大,六叠榻榻米房间。屋内陈设算旧的,灰色的墙纸早泛出黄晕。

坐到桌前,拉开老式台灯,空气中的细灰清晰可见,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大口呼吸。

我把自己埋进题海中。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关电视的啪嗒声,自动铅只剩最后一小节。

我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好像被努力压低。声音停在门前。

客厅里,灯是关着的。姑父喝醉了酒,正倒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样子。

我蹑着手脚,把大衣盖在姑父身上。领带随着呼吸起伏,像条濒死的章鱼。

他是我的姑父,或是我的父亲。

桌子上摆着剩下的饭菜,冷透的咖喱在盘子中凝结成琥珀。

我循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出自己的筷子。我的筷子很好找,与别的不同,是木制的,上面还有些木刺。

咖喱混着米饭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接连几年未曾改变。

姑妈已经回到房间,满桌狼藉等待我去清洗。

今天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妈妈的相片。我该很快入睡的,不知怎的,脑畔残存着蓝丝带划过的灼痕。

明天上学再还给她。

我常早早起来,屋里黑压压一片。

晨露裹挟着樱花坠在石阶上,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一如往常。

梅雨未至的五月,蝉鸣撕开凝固的空气,远处热浪翻滚,融化了街道。

晨雾里的包子铺腾起蟹壳青的蒸汽。如此早起的,大多是学生,围在包子铺门口。不过这几天也多了些工人,镇上似乎在筹备什么新工程。

包子铺由老两口经营,老两口一样操劳,浑浊的瞳孔里还淌着没关紧的疲惫,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晒斑,鬓角也同样飘了雪。远远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具体年龄没人知道就是了。

据说他们年轻时就从重庆来到南方,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老板人很好,生意自然不错,常来的都是些老主顾。况且这么些年从未涨价。

“照旧?”老板娘的铁夹敲了敲玻璃,手上膏药渗着中药味。

我轻轻点头,摊开掌心,十元纸币被叠成规整的矩形,边角沾着姑父西装上特有的烟气。

姑父的爱笨拙无声,他总把多给的十块钱藏在作业本夹层,像埋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

“两个鲜肉包搁左边第三笼,豆浆机出浆口往右拧半圈。”老板的嗓音甚至带些沙哑。

我掀开笼屉时,铁架上的水珠滚落,虎口烫出红印。“当心汽水!”老板探身过来,胳膊擦过正在装袋的顾客。

“学生都爱冰柜第二层的蜜桃乌龙茶,给你留了瓶。”

众多顾客里,老板格外关注学生。

铺子里装潢不算高档,甚至有些简陋。几张小桌子,几个板凳,就能容下一屋子忙碌的身影。

后面戴安全帽的工人突然喊:“张姐,前天在开发区看见你老汉扫大街呢!”

蒸笼盖哐当砸回灶台。老板娘舀咸菜的勺子悬在半空,汤汁滴在搪瓷盆边。

“您看岔了。”她擦着玻璃上的油星笑道”。“我们两老辈子天天忙得脚板儿翻,都搞了二十年咯,哪得闲工夫去扫大街嘛!”

穿红毛衣的老太太用保温杯敲柜台:“梅干菜包咸得发苦!”老板娘鬓角的白发抖了抖:“陈姨尝尝新熬的豆沙馅。“她转身掀笼屉时,后腰膏药翘起一角,底下的伤疤形状和货架铁锈一模一样。

塑料袋递过来时,我看见她无名指根有圈白印子,像是戴久了戒指突然摘掉的痕迹。门外垃圾车轰隆隆开过,她抓起抹布猛擦台面,指节都擦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