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傲骨

夏日燥烈的暑气从地上蒸腾,连夜晚都没有半分凉意。

蓝朔楼歪斜着盔甲,提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地从酒楼里出来,红着眼睛走在人潮未散的大街上。

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脚步东摇西晃,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地走着。

他腰间挎着的雁翎刀没有插紧,半截雪亮的刀刃出露在鞘口之外,咔哒咔哒晃得直响。

“让道!都给蓝家军爷让道!”

蓝朔楼口齿不清地喊叫着,拔出刀左右胡乱挥舞起来,惊得街上行人慌忙呼啦啦向左右躲避。

“岂有此理!”一名刚刚入职的金吾卫小缇骑正巧巡街路过,看着蓝朔楼这副醉醺醺的样子,顿时义愤填膺。

他麻利的抄起长矛,转身就要下马给他点颜色瞧瞧。

一旁的陈垛伸手拉住小缇骑,默默摇了摇头。

“他不会害民的。”陈垛叹息着说道:“他只是心里难受。”

这时,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

阿扎提策马冲过长街,来到蓝朔楼近前时,他用力拉住西域黄骠马的缰绳,同时纵身滚鞍下马。

“蓝百户!”

他快步赶来,一把攥住蓝朔楼的手腕,大喝道:“你这个样子,阿达西要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蓝朔楼动作一僵,钢刀随之锵然坠地。

阿扎提扶住他的肩膀,蓝朔楼眼睛里尽是血丝,他咬牙切齿地说:“他知道不了!锦衣卫的诏狱没人能活过三天!没人!他已经被关了两个月!你的阿达西怕是早就……”

话未说完,阿扎提挥起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噼啪声乍响,蓝朔楼被打了一个趔趄,他捂着发痛的脸颊,满脸震惊地看向阿扎提。

“阿达西讲过,你俩在云南的时候,还跟着个精通水文的孩子。”

“听说那孩子和我一样,他也不是中原人。”

阿扎提捡起地上的钢刀,牢牢插回蓝朔楼腰间的刀鞘里:“我还听说,你这条命,是那孩子从死人堆里刨回来的。”

蓝朔楼怔怔地看着他,木然点了点头。

“一个孩子,都能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现在让你这么个老大汉子刨个活人,你反倒怕了?”阿扎提的声音陡然升高,他用力戳着蓝朔楼的胸口,厉声说道。

远处歌舞声荡过秦淮河,分外刺耳。

金波荡漾,江风飘来安庆公主府上的琵琶声,蓝朔楼突然发狠,他用力将酒葫芦掷向水中:“你听!他们在笑!姓吴的拿命救了那么多人,这群蠹虫却在拿人血下酒!”

对岸画舫爆出喝彩,阿扎提的眼神里,浮动着隐忍的愤怒:“阿达西说得对……大明朝的病不在民间,而在这些笑着就把人吃了的鬼!”

此时此刻。

安庆公主府后花园,十六盏鎏金走马灯将戏台照得亮如白昼。

驸马欧阳伦斜倚在紫檀嵌玉榻上,指尖把玩着喀尔喀部进贡的错金酒樽,嘴角边堆满笑意。

台上演的是新排的《琵琶记》,赵五娘的水袖扫过长案前时,掀起满桌大笑。

戏台上唱的是冻死骨,戏台下坐的是朱门贵。

药童拉着王太医的手,兴高采烈地往院中走去。

反观王太医,却是一副面色阴沉的样子,他低声对药童问:“今日驸马宴请的,皆是淮西勋贵和你们世家望族,何必非要我来?”

药童回头笑笑,说道:“师尊有所不知,今日韩国公特意嘱咐了,让我把您也请来,好一叙旧日情怀呢!”

“情随事迁,修短随化。”老太医嗤笑一声:“鸿门宴罢了。”

就在这时,周保笑着迎了上来,他谄媚地罗锅着身子,奉承道:“这不是颍川陈家小公子吗!呦!这不是咱大明朝的杏林泰斗吗!二位快请快请!里面高座!”

不由分说地,王太医被一众仆役簇拥着进了后花园,按在了宴席长桌边。

满座峨冠博带,尽是觥筹交错。

欢声笑语里,老人锐利的眼神打量过去,发觉太医院只来了自己一个人,就连太医院院使大人陆九霄都不在席间。

也对,那陆九窍一肚子弯弯肠子,谁都不愿和他结党。

药童在这遍地权贵的地方,反倒如鱼得水起来,他左右来回打着招呼,仿佛每个人都是他沾亲带故的叔伯大爷。

王太医看到,宴席上首坐席处,驸马欧阳伦正和韩国公李善长高谈阔论。

二人一个穿着布衣却器宇轩昂;一个满身锦缎却低眉顺眼,不由让王景仁感到一阵讽刺。

看着堂下推杯换盏的众人,李善长的老眼里不禁划过一丝快慰:“今日借着驸马爷的这方宝地,让我们这些淮西老伙计欢聚一堂,老朽谢过了。”

欧阳伦见状赶忙翻身下拜,他笑着说道:“韩国公哪里话!我一个穷小子,能靠着点微薄功名,和列为大人同殿称臣,是我的荣幸才对!”

见驸马爷这么识相,李善长的老脸上绽开笑容,他扶起欧阳伦,和蔼地问道:“不知安庆公主殿下今晚为何不在啊?”

“别提了!”一提到自己妻子,欧阳伦眼神里倏然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无奈,他瞧了瞧皇城方向,说道:“她听说自家妹子哭白了头发,这都俩月了,天天晚上都去皇城里陪她。”

“果然是骨肉至亲啊。”李善长抚髯而笑:“说起来,下嫁我儿李祺的临安公主,还和怀庆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呢!这段时间她听说了自己妹妹的事,也吵着非要来应天陪她。”

“那韩国公可否俯允?”欧阳伦问道。

李善长哈哈大笑:“当然没有!妇道人家就该守夫家规矩!驸马爷以后自然会懂!”

“好个规矩。”欧阳伦抚掌大笑:“后生谨记!”

这时,鎏金走马灯投下的光影扫过李善长的脸,将他嘴角的皱纹切成沟壑纵横的旱地。

老国公端起龙泉窑青瓷盏,盏中映出欧阳伦谄笑的倒影,像条盘在玉璧上的竹叶青。

“太子仁厚,东宫早晚是文官的天下。”李善长指尖摩挲盏底,他骤然脸色一变,声音低沉道:“可咱们的太孙殿下……前日竟敢当廷质问户部《鱼鳞图册》错漏,颇有当今圣上的风骨啊。”

满座勋贵的笑声戛然而止,工部尚书徐铎的象牙箸“当啷”坠地,惊得案下啃骨头的细犬浑身一抖。

李善长这话既含蓄又明显,在座众人又有谁不知当今皇帝正在大刀阔斧提拔新人,整饬勋贵,那两年前的胡惟庸案,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此时的淮西勋贵集团,犹如一座外表巍峨却根基动摇的大厦,徐达、汤和等老将仍在支撑门面,蓝玉、傅友德等新人试图突破阶层壁垒,而李善长的隐退与胡案的余波,预示着集团即将迎来更剧烈的震荡。

这一群体的命运,不仅是个人的荣辱沉浮,更是明初朝堂生态的缩影——在皇权的绝对权威下,任何军功集团都难以逃脱“狡兔死,走狗烹”的历史铁律。

“介庵兄啊。”李善长突然转向角落的王太医,浑浊老眼射出精光:“记得洪武十一年的济南府天花大疫,是本公举荐你去赈灾的吧?如今……”

王景仁听出,李善长话里话外,都在试图拉拢自己。

结合他方才对朱雄英的评价,王景仁不免感到一阵恶寒。

他转头迎向李善长,目光中瞬间挂上几分老迈的凶意:“当年国公对老臣说,愿我能平天下疾——可惜今日宴上,老臣嗅到了一股砒霜的怪味!”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药童慌忙打圆场:“师尊的意思是……”

“意思是韩国公该换方子了。”王景仁豁然起身,腰间药囊撞翻桌上酒盏:“洪武十一年,老臣治的是时疫,如今这淮西富贵病,恕药不对症!”

李善长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在烛火下扭曲成狰狞的兽面:“介庵兄可知?您太医院的那位年轻吴院判,如今可是在昭狱中,求生无路求死无门啊……”

“可我怎么听说,哪怕是锦衣卫的绣春刀,也没治好他那弯不下的腰。”

王景仁说着,抓起案上炙鸭,撕下条鸭腿掷给细犬:“那群飞鱼服,就像这畜生,啃着人骨头还要装忠犬哩!”

欧阳伦的错金酒樽“砰”地砸在桌上,他猛地起身,腰间玉带撞得杯盘狼藉:“老匹夫!别以为给皇上看过几天病就能……”

“驸马!”李善长抬手按住勃然大怒的欧阳伦,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肥厚的掌心:“王太医这是教咱们养生之道呢——听说太孙殿下近来苦读《黄帝内经》,还请王太医多费心才是。”

“告辞!”王太医甩开袍袖,大步离去。

更鼓声穿墙而入时,王景仁已经走到月门前。

药童追上来拽他衣袖,反被他一把甩开:“摧眉折腰,卑躬屈膝,白教了你那么多祛媚正邪的针法!”

药童正欲答话,后花园中突然爆出喝彩。

原来是李善长趁着酒兴,为欧阳伦挥毫写下“忠孝传家”四字墨宝,博得满堂赞颂。

泼墨的狼毫笔尖蘸满鲜血般的朱砂,洋洋洒洒落在洒金宣纸上,宛如片片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