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加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是在五岁那年。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草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牲畜被圈在毡房附近,只有最强壮的马匹还在雪地里寻觅枯草。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着火堆噼啪燃烧的声音,感受着温暖的羊毛毯裹住身体的温度。
外面的风呼啸着,像是在诉说某种古老的预言。
“艾加尔。”母亲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艾加尔摇摇头,抬起眼睛望着母亲。
“它的意思是‘风中的火焰’。”母亲微笑着说,“因为你出生的那天,草原上刮起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风,而就在风暴的尽头,你的哭声响彻整个毡房,就像燃烧的火焰,驱散了黑暗。”
艾加尔歪着头,努力去想象母亲口中的景象。她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她喜欢风,也喜欢火。
她不怕风,即使它呼啸着掀翻毡房,她仍然会站在草原上,任由狂风拂过她的脸颊。她也不怕火,甚至喜欢盯着燃烧的火堆,看着橙红色的火舌跳跃,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可她不知道,风中的火焰,往往意味着不安定,也意味着……灾难。
艾加尔的童年并不算平凡。
她的父亲巴特尔是部落里最出色的骑手之一,被誉为“黑鹰”,因为他在马上挥舞长矛时,速度快得像掠过天际的鹰影。母亲阿努瓦则是部落里最温柔的女人,擅长编织毛毯,酿造香甜的马奶酒。
他们有两个儿子,艾加尔的哥哥们,一个叫阿尔努尔,一个叫穆拉特,都是父亲最骄傲的战士。
而她,原本该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女孩,学习如何缝制衣物,如何照顾羊群,如何在将来嫁给一个勇敢的骑士,成为一个母亲。
可是她的血液里流淌着风,也流淌着烈焰。
她喜欢骑马,喜欢听父亲讲述战斗的故事,喜欢在哥哥们练习射箭时偷偷拿起弓箭,模仿他们的动作。
“女孩不该玩这些。”母亲总是皱着眉头,但语气里并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无奈。
“可是为什么?”艾加尔总是反驳,“我比穆拉特还能骑呢!”
“你确实骑得很好。”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柔和却坚定,“但风中的火焰若是燃烧得太盛,就会被风吞噬。”
艾加尔听不懂母亲的话,只是仰起头,固执地说道:“可风会带着火焰走得更远。”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把她抱紧了一些。
父亲从来没有明确地禁止她学习骑马和射箭。
在哥哥们练习的时候,她总是会偷偷躲在一旁,等他们走后,才摸索着学着拉弓。弓很沉,她的手臂又细又小,每次拉弦都会让她的指尖疼得发红。但她并不放弃,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终有一天,她也能像哥哥们一样,将箭矢精准地射向目标。
有一次,她以为自己一个人偷偷练习,没有人看到,可当她终于射出一箭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她猛地回头,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捆羊毛,嘴角带着笑意。
“不错。”父亲走近,将她手中的弓接过去,轻轻拨了拨弓弦,“但你握弓的手势还不对。”
艾加尔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父亲:“你愿意教我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教她如何正确地握弓,如何调整呼吸,如何让自己的心和箭尖保持一致。
那是艾加尔最开心的一天。
哥哥们知道后,并没有笑话她,反而开始主动教她如何骑马,如何躲避敌人的攻击,如何在战斗中保持冷静。
艾加尔渐渐明白,母亲说的没错,她的哥哥们确实都是优秀的战士。他们骑在马上,就像草原上的雄鹰,自由而强大。
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她不知道,那些珍贵的时光,就像风中的火光,转瞬即逝。
部落的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空异常地暗沉,风在草原上呼啸着,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父亲带着族里的战士出去了,说是要和邻近的部落商谈一件重要的事,可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他们仍然没有回来。
母亲坐在火堆旁,手里的针线已经停止了动作,眼神里带着深深的不安。
艾加尔也感觉到了异样。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可她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
就在她不安地搓着手指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几名战士匆匆赶回,脸上带着惊恐和愤怒。他们的衣服上溅着血,其中一人的肩膀上还插着一支箭。
“快收拾东西!”一名战士对母亲大喊,“他们……他们要来了!”
“谁?”母亲猛地站起,声音颤抖。
“汗王的军队。”那名战士低声说道,“他们说……说我们叛乱,要将我们整个部族……铲除。”
火光映照着母亲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恐惧。
艾加尔还太小,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她看到母亲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看到哥哥们紧紧握住刀柄,看到所有人都在慌乱地收拾东西,准备逃亡。
那一夜,草原上燃起了大火,映红了整个夜空。
艾加尔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族人们的哭喊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直到她亲眼看到父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箭。
母亲的哭喊声撕裂了夜空。
艾加尔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艾加尔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父亲身边的。
那支箭深深地插在父亲的胸口,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像一朵盛开的深红色花朵。风吹过,带着血腥气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阿塔……”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双手胡乱地去抓父亲的衣襟,试图摇醒他,“阿塔,起来,我们要走了……”
可父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母亲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父亲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哥哥们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眼中的泪水在火光下闪烁,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
周围的喊杀声仍然在继续,战士们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孩子们的惊叫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不停息的噩梦。远处的毡房已经被点燃,火舌疯狂地吞噬着他们曾经的家园,浓烟弥漫在空气中,让艾加尔的喉咙又痛又干。
“快走!”阿尔努尔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父亲的尸体旁拽开,“艾加尔,我们必须走!”
“不要!”艾加尔拼命挣扎,指甲嵌入哥哥的手臂,“阿塔还在这里!我们不能丢下他!”
“他已经走了!”阿尔努尔红着眼睛大吼,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如果你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艾加尔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茫然地看向周围——母亲已经站了起来,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穆拉特握紧马缰,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几个幸存的族人已经翻身上马,准备突围。
她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输了。
这一片曾经属于他们的草原,这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现在正燃烧在战火之中。而他们,连父亲的尸体都无法带走。
阿尔努尔用尽全力将她抱上马背,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艾加尔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的,只记得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远,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而她的心,也仿佛被烈焰灼烧,痛得无法呼吸。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追着风跑的小女孩了。
她的家毁了,她的父亲死了,她的过去被火焰吞噬,而她的未来,也被黑暗彻底笼罩。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哪怕风把她的火焰吹得摇摇欲坠,她也绝不会熄灭。
夜风像锋利的刀子,割得脸颊生疼,艾加尔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衣襟,任由马匹在黑暗中狂奔。她不敢回头看,因为她知道,身后的世界已经被大火吞噬,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骑在另一匹马上,背影笔直,像是被寒风冻结了一般。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缰绳,像一个被风暴推着前行的影子。
艾加尔的心里空空的,寒冷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骨髓。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她只知道,他们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草原辽阔无垠,夜晚的风像狼的低语,耳边只有马蹄踩在冻土上的沉闷声音。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夜色渐渐淡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阿尔努尔才勒住缰绳,粗重地喘息着:“先歇一会儿。”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几匹马累得直喘气,眼里满是疲惫。
艾加尔从马上滑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她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逃到了草原的边缘,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像沉睡的巨兽。而他们,不过是从狼口里逃出来的几只羔羊。
穆拉特跳下马,愤怒地一拳砸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我们根本没有反叛!”
没有人回答。
母亲缓缓下马,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她望着远方,像是在寻找什么,可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
艾加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拉住她的衣袖:“阿娜……”
母亲终于低下头,看向她,眼里有泪光,却没有哭出声。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艾加尔的头发,声音嘶哑:“我们……不能再回去了。”
艾加尔点点头,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
她当然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草场、毡房、羊群、亲人,全都留在了大火中。
她的父亲,也留在了那里。
穆拉特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杀了阿塔,我们要报仇!”
阿尔努尔抬起头,目光沉稳而冷静:“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
“那我们就去找!”穆拉特咬牙道,“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汗王也不是没有敌人,我们可以投奔其他部落……”
“你以为其他部落会接纳我们?”阿尔努尔冷笑了一声,“我们现在不过是几匹落单的狼,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谁会愿意招惹汗王?”
穆拉特沉默了,拳头死死攥紧。
“那我们该怎么办?”艾加尔低声问道。
阿尔努尔望着远方,脸上的疲惫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我们先活下去。”
母亲点点头,轻声道:“我们去南边。”
穆拉特猛地抬头:“南边?可是……”
“南边有河,有城镇,也许我们能在那里找到立足之地。”母亲的声音低而坚定,“现在的我们,除了活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艾加尔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母亲,第一次觉得,她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死一般的冷静。
就像一个刚刚从火焰里走出来的人,已经不再畏惧任何风暴。
艾加尔在心里默默握紧拳头。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哪怕这片草原已经容不下她,她也会像风中的火焰一样,继续燃烧,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