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色浸透了苏府九曲回廊,苏明棠倚在沉香木妆台前,指尖拂过嫁衣上金丝绣的百子千孙图。
侍女正往鎏金手炉添苏合香,暖烟裹着螺子黛的苦味在屋内浮沉,将铜镜里那张瓷白面容晕得愈发朦胧。
廊下传来碾磨朱砂的动静,那是母亲临终前教她的法子——用端午正午的鸡冠血调胭脂,点在眉心能驱邪避祸。
“姑娘,宫里送来的合欢冠到了。“贴身婢女捧着檀木匣跪在阶前,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苏明棠注视着镜中自己眉心的赤红花钿,忽然想起昨夜父亲书房漏出的只言片语:“燕家军折了七万......北戎人过了苍狼峡......“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惊飞的宿鸟。
北境的风裹着砂砾撞在燕云歌破碎的面甲上,她右耳垂挂的半枚玉珏浸透了血,在落日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三个时辰前,这枚玉珏还完整地系在兄长颈间,此刻却随着漫天箭雨裂作两半。
她攥着断枪撑起身子,护心镜里掉落的胭脂盒滚进尸堆,朱砂混着脑浆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
“将军!东门破了!“亲卫的嘶吼混着骨裂声传来。
燕云歌抹开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父亲的头盔倒扣在泥泞里,里面还盛着今晨她未喝完的粟米粥。
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寅时的军帐中,父亲将胭脂盒塞进她护心镜时,甲胄上的冰碴簌簌落在她掌心:“你娘生前最爱这颜色。“
一支流矢擦过耳畔,她反手抓起断矛掷出,北戎骑兵的惨叫声惊起秃鹫。
腥风卷着薄荷冷香掠过鼻尖,那是兄长出征前塞给她的药膏味。燕云歌突然僵住——三丈外那具无头尸身上的锁子甲,分明是去年腊月她亲手给大哥系上的。
暮鼓声穿透浓烟时,苏明棠正将合欢冠往发髻上比量。突然赤金凤嘴里衔的东珠突然脱落,在青砖地上砸出清脆的裂响。
几乎同时,庭院里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动静,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苏府死寂:“圣上口谕!苏氏女明棠着戎装,三日后入宫为质!“
螺钿妆奁被扫落在地,苏明棠盯着满地珠翠,忽然轻笑起来。她弯腰拾起碎成两半的东珠,染着蔻丹的指甲慢慢掐进掌心。
西窗漏进的残照里,嫁衣上的金线泛起森冷的光,像极了此刻北境雪原上横流的铁水。
燕云歌的断剑正卡在北戎将领的第三根肋骨间。那人喉头发出咯咯声响,浑浊的眼珠映出她左颊狰狞的箭伤。
当尸体轰然倒地时,她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琴音,荒腔走板的《破阵乐》混在喊杀声里,竟与三年前兄长临行前教她的曲调分毫不差。
“是少将军!“城墙上的老兵突然哭嚎,“少将军的琴!“
血色残阳里,燕云歌看着那道出现在敌阵后的身影。青衣男子端坐战车之上,十指在焦尾琴间翻飞,腕间系着的玄铁护甲闪过寒光——那是她及笄那年亲手为大哥打的生辰礼。
“放箭!“副将的嘶吼惊醒众人。
箭雨遮天蔽日袭向战车,却在触及琴弦时骤然转向。燕云歌看着漫天流矢如燕归巢般扑向城墙,突然明白为何七日来援军迟迟未至。
她摘下颈间虎符狠狠掷向琴声来处,青铜撞上铁甲发出悲鸣,却在下一瞬被马蹄踏碎。
雪地上那抹胭脂红突然开始流动。燕云歌踉跄着扑向尸堆,染血的五指深深插进雪泥。
装着朱砂的瓷瓶正在龟裂,细碎粉末随风飘向燃烧的粮车,在暮色里炸开万千猩红星火。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母亲站在火中,将沾着胭脂的指尖按上她眉心,嘴角含笑,还念念有词。
千里之外的苏府祠堂,苏明棠重重跪在蒲团上。供案前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火舌舔上她逶迤在地的嫁衣裙裾。
侍女惊叫着要扑火,却被她抬手制止。跳动的火光里,她凝视着祖父画像腰间那柄镶玉短刀,突然伸手探向供案底部的暗格。
“姑娘不可!“老嬷嬷的惊呼卡在喉间。
苏明棠握着摸到的羊皮卷缓缓起身,燃烧的嫁衣在她脚边蜷成灰蝶。
当最后一片金线化作青烟时,北境的风终于吹散遮月浓云。燕云歌从尸山血海里抬头,看见血色苍穹中炸开的赤焰信号——那是二十年前先帝亲赐燕家的救急令。
而此时的宫墙内,白发太监正将密报递入珠帘:“燕家幺女未死,苏氏已接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