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胖师傅与狗

小时候的我怕狗，尤其是那些蹲在胡同深处的流浪狗。

“胖叔你不怕狗么？”每次满嘴流油地吃着胖师傅做的肉夹馍时，我都会这么问他。

而每次胖师傅都只是憨厚地笑着，一边用满是褶皱的大手摩挲着沾满油渍和肉末的大刀，一边说着：“你看我这把比关公还要大的刀，我会怕狗么？”

我盯着他围裙上板结的油痂，那些深褐色的硬块折射出奇异的光，倒真像戏台上将军的锁子甲。

“确实不会欸，感觉胖叔连老虎都不会怕嘞！”

胖师傅只管继续憨厚地笑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两块糖果递给刚吃完肉夹馍的我。

“谢谢胖叔！”

没什么比一块糖更能哄小孩开心了。

我含着糖开心地回家，难得下厨的爸爸刚好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餐。可我已经很难再吃下什么东西了，胖师傅那块又大肉又多的夹馍早就填满了我小小的胃。

“怎么不吃饭呢，我做的没妈妈好吃么？”爸爸一边问我，一边夹起一块芹菜送到嘴里。

“还好吧，舅舅做的很不错阿。”说话的是我表哥，他常住在我家，他也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但不是这篇。

我嘟着嘴，晃悠着悬空的双腿，没有说话。

妈妈端着粥靠了过来，看了看我油乎乎的双手，和嘟起来的小嘴，皱了皱眉：“跟好不好吃没关系的，你这孩子，是不是又偷偷花钱买了胖师傅的肉夹馍？不讲话？他又给你糖了是么？都有蛀牙了！还不赶紧吐出来！”

难不成每个家里的妈妈都是侦探吗！

我连忙把嘴里的硬糖咬碎，吞了下去，大声说道：“我才没有！”

“少狡辩了！快去洗手！要不承认的话就把桌上的菜全部吃掉！”

我才吃不下一口，只好乖乖去洗手。

再回来的时候，听到爸爸妈妈好像在聊着胖师傅的事情。

“他还不同意拆迁的么？明明就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小店，一直赖在小区对面也不美观的吧。”

“别总说的这么犀利阿，老婆死了之后胖师傅一个人也不容易。再说了，孩子们不是很喜欢他的么？”

妈妈说的对，我就是喜欢胖师傅的孩子。

而且周围的小孩都很喜欢胖师傅，尤其是男孩子们。

“那也是钉子户阿，没他在的话，讲不清对面的小胡同都会被改造了。”

妈妈摆摆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拆迁的话，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胖叔叔了？”

妈妈听到我的问题之后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笑道：“也不一定噢，说不定胖叔叔会换个更加干净宽敞的店开呢。”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

转天是周一，是爸爸妈妈都要加班的日子。

“晚上要自己回来的噢，辰安的话一定没问题吧！”

我点点头，拍拍胸脯说：“放心吧妈妈，我已经四年级，是马上十岁的大孩子了！”

“那就好，快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于是我和表哥一起去上学。

表哥已经上高中了，个子高出我不知道多少。把我送到学校之后他把家里的钥匙递到我的手里，嘱咐我说：“今天我也有晚自习，自己回家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走小区对面那边的胡同，要走大道。还有钥匙别搞丢了，听到没！”

“为什么不能走胡同？妈接我的时候常走，不是比大马路近么。”

而且出了胡同就是胖师傅的店，我算了算手里的零用钱，今天再吃一顿应该没有问题。

“因为那个胡同里到处是狗，你不是最怕狗了么？”

居然有狗，可恶。

“还有，放学后别去胖师傅那里买肉夹馍吃了，我总感觉他做的不是很干净，而且不吃饭的话你爸妈会很生气的，听到没。”

“可是肉夹馍很好吃欸...”

“好吃也不行！邻居们都说胖师傅会偷偷杀狗，然后把他们的肉剁成渣再掺到猪肉里再卖给你们这种笨蛋小孩。你是不知道，杀狗的话会有多么恐怖。哐当一下狗头落地，噗呲一声血溅当场！”

“就知道吓唬我！胖师傅对我们那么好，他才不会那么残忍嘞！”我朝表哥翻个白眼，说的好像他真见过似的。不过如果胖师傅会杀狗的话，好像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

“爱信不信吧。”丢下这句话，表哥转身骑上车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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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被表哥吓到，但放学之后的我，还是走进了那条胡同。

因为实在是懒得绕远，而且想快点吃上胖师傅做的肉夹馍。

于是我在胡同里面穿来穿去，乐得自在。

起初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狗，直到我不小心走进了一条死路。从小就有些路痴的我，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迷失方向，其实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原路返回就好了，我心中暗想，一边后退一边死盯着眼前盘坐在死胡同尽头的黑狗。

那是条大黑狗，而且是条很瘦的大黑狗。

“不要跑，不要跑，见到狗后不要跑。”我嘴里嘟囔着胖师傅之前教我对付狗的话，继续慢慢倒着往回退。

“不要怕，不要怕，你不怕狗不追，你越怕狗越追。”我继续自顾自地嘟囔，就好像这些话真的有魔法一样。或许他们真的能像《哈利波特》里的“统统石化”一样，把狗定在原地也说不定。

可那条大黑狗还是动了，甚至还朝我吠了两声。

直到这时，我彻底把胖师傅教给我的话抛在了脑后，转身就朝着家里的方向跑去。

见我一跑，身后的狗便开始追我，边追边叫的更加起劲。

于是我只好更加发疯地跑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脚下扑通扑通的水声，还有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都在那逃亡的一瞬被放大了千倍万倍。

所幸这次我并没有跑错方向，径直跑出胡同的我掠过了胖师傅小店，才慢慢停下步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胖师傅大抵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提着刀站在了我和大黑狗的中间。

是那把比关公还大的刀，终于有救了，我心想。

“去去去，滚回你的胡同去！”我听到胖师傅那充满力量的声音，瞬间就彻底把心放了下来，顺势瘫坐在了路的中央。

回头望去，胖师傅用他硕大的身形把那条黑狗从我的视线里挡的彻底。就好像他那夹在两个世界中央五平米的小店，把大城市的喧嚣隔绝在了胡同之外。

只是胖师傅的身体足够强壮有力，但小店却是那么的小。

胖师傅会怎么对那只狗呢？难道真的会像哥说的那样，把他杀掉以后剁成肉馅么？

来不及多想，身旁的汽车鸣笛声又一次聚拢了我被大狗吓飞了的神魂。我以手臂为支点，赶忙从滚烫的柏油路爬起来，溜到路边，然后回家。

我扭开钥匙，推开门，搓了搓被柏油路印红了的手掌，径直朝餐桌走去。

家里没人，自然也没有晚餐。餐桌的正中间的杯子下面压了一张纸条，是妈妈的字——“冰箱里有爸爸昨天做好剩下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哦，不过如果不想吃的话，就拿上钱去买个肉夹馍好了。”

纸条下面还压了二十块钱，于是我拿上了钱和钥匙，开开心心地朝着胖师傅的小店奔去。

今天真是个幸运的一天，不仅可以再吃一次肉夹馍，还可以不花自己的零用钱。

可刚走到胖师傅小店的马路对面，我便隔着柏油路看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胖师傅居然正在抚摸着那条差点把我吓破胆的狗，一边摸着，还一边喂它吃肉。那条黑狗也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威风，除了摇晃的尾巴和嚼个不停的大嘴，倒好像是真被石化在原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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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我再没怕过狗。

拆迁通知书贴到玻璃上的第七天，我又在胡同里撞见了那条黑狗。

它正叼着半块肉夹馍往破纸箱里放，三只毛绒绒的小狗崽立刻从阴影里钻出来。

胖师傅的围裙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他蹲在瓦砾堆前擦拭大刀，刀刃反射的夕照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它们可比城管准时。“他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上的折痕和他掌纹一样陈旧。

当黑狗突然冲我呲牙时，胖师傅用刀背轻敲铁皮棚：“不许凶小客人。“狗耳朵立刻耷拉下来，尾巴扫起一小片烟尘。我这才发现它后腿有道狰狞的旧疤——和胖师傅手腕上的烫痕形状一模一样。

推土机碾碎最后一块青砖那晚，我偷偷把攒的三十四颗水果糖埋在废墟里。新开业的便利店冷气开得很足，玻璃柜里的肉夹馍包装精致，却再没有人会掀开油腻的棉帘，用沾着香菜末的手往我兜里塞沾着体温的糖。

后来每当我抚摸路边流浪狗的耳朵，指尖总会泛起淡淡的铁锈味与薄荷香。那些在拆迁尘埃中飘散的故事，最终都变成了牙齿替换期脱落的乳牙，带着血丝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