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沉甸甸的银票拍在油腻木桌上时,季尘正对上喜儿震惊甚至带有恐惧的目光。
面馆后厨蒸腾着香浓的热气,季尘刚刚活动完大汗淋漓又有些饿,于是又点了两碗面。
七张银票边角还沾着香灰,最上面那张“宝通钱庄“的朱砂印被指腹蹭得模糊,此外还有一袋子零零碎碎的银锭金锭。
“瞧瞧,八千三百两。”他随手抹去掉落在桌子上的葱花,坐在喜儿的正对面,“你这面怎么还没吃完,好歹把肉先挑完吧。”
喜儿佝偻的脊背僵在条凳边缘,她不确定眼前这位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
“大人这是...”她喉头滑动着咽下半截话,方才季尘用身子擎着香炉摇摇晃晃时,她的心可提到了嗓子眼。
“我强征的贿赂,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上一阵。”
人总是折中的,当季尘直接伸手索要贿赂时,寺里的和尚会以没有钱来拒绝。
而当他扛着寺门口的文物要跑时,和尚们就巴不得他赶紧收了贿赂离开。
这位于省会的宝鸡寺只是个分寺,能敲出来这么多现钱已经出乎季尘的预料了。
他打开水囊猛灌一口,然后裂开嘴通透的笑道:“我早上还觉得六百两有些少,现在加上这些应该是够了。”
喜儿盯着那一打银票,和季尘手边装了现银的袋子久久没有说话。
面条上桌,季尘夹起一筷子面条,抱起瓷碗边吸溜边挑眉:“嫌少?”
喜儿指尖摩挲着银票边缘的香灰,犹豫道:“宝鸡寺香火鼎盛至极,数百年来积压的财富定是不可计数,尤其是在广安府的分寺...”
她突然压低声音:“大人不觉得这现银,未免太像提前备好的数目?况且大人刚才提到的六百两又是为何?”
瓷碗磕在木桌上的脆响惊得喜儿一颤。
季尘抹了把嘴边的油光,两根手指在桌面敲出轻快的节奏:“那六百两和这八千三百两我都打算用来买米。”
“买米?”喜儿不明觉厉。
“你应该知道粥铺懒政和丐帮驱使别人领米水这事吧?”
季尘看喜儿点点头,又继续说:“我想着既然官方赈粥不利,那为什么不自己来?我打算以御史的名义开一个施粥点,把从百姓身上刮来的钱,变成大米吃回百姓的嘴里。”
喜儿在心中嘀咕了一番问:“原来您是想帮御史收买人心?”
“差不多吧。”
抗风险能力越差的人就越是会拒绝改变,
季尘就像昨夜入城时一样,广安府的百姓对御史和变法毫无理解,只要轻轻诱导就会将坏事归咎到突然前来的刘清玄身上。
那为什么要把宣传的风口放给敌人?
变法和后续的活动都是波及底层百姓的大事,若百姓都不知道变法是干什么的,刘清玄的声望再被刻意抹黑,那之后还干个锤子啊。
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若刘御史能有个好名声,之后拆除棚户巷和人口迁移也能方便不少。
季尘接着说“而且除开那些刚被拐走还能找到父母的孩子,像你、陈二狗、小九一样希望渺茫的,我不能一直把你们带在身边。在局势稳定之前你们就先在粥铺干活吧,至少碍着御史的面子没人敢动,还有个一日三餐。”
之后把粥铺开到灾区,治水后把案底一抹就地入户口,再把这些新村庄作为改革变法的试点村,他们就都能得到生存保障。
不过前提还是能先找到证据,扳倒广安府背后的推手。
他用沾了汤的筷子指向喜儿道:“尤其是你,你现在的线人身份太敏感,所以暂时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不过你丐帮待了这么久应该能辨认出来他们的气质吧?等这一揽子事干完,让粥分给该分的人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季尘说完便侧身回头,看着放回原地的巨大香炉。
在自己举着它走过的那条条布满龟裂的砖石路上,一群百姓正趴在地上往口袋里装刚才洒了一路的香灰,他摇摇头道:
“这活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这位大人既视百姓为人,行事风格又带着一股说不上的诡异,她心里不停地打着鼓,泛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这位大人真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当最后一碗卤面下肚,他忽然抓起装金银的布袋,哗啦一声全倒在桌上,店里的伙计和客人纷纷被这一举所吸引,数道贪婪的视线射来。
季尘只是拍了一下靠在桌边的剑,那些视线就消散了。
“关于为什么只有八千三百两的原因——”
几块不规则的银两滚到喜儿手边,在午光里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瞧见没?连私铸的夹铅银子都翻出来了。”季尘用手捏起快颜色不太对的银两,露出底部歪歪扭扭的压印,“吓唬他们果然好使,看起来他们是把地窖缝都刮干净了。”
喜儿凝重的说:“这宝鸡寺有数百年底蕴,哪怕只是一座分寺也应有不少宝物,大人您定是被他们骗了!”
“我要的就是现钱。”季尘神色轻松泰然自若,“古董文物价值不定,想换成钱麻烦的一逼,还容易受人欺骗。”
古董换成钱要折损一遍,钱换成米又要折损一遍,既浪费自己的时间,又浪费刘御史的精力。
他把玩着手里的金锭,朝着喜儿一笑:“那些没用的垃圾就留给那些秃驴把,那些什么古玩字画、雕像经书之类的东西就算再值钱,终究也是不能当钱花。”
希望刘清玄那边一切顺利,现在商人都在囤积大米,他就算卖面子估计也不太好使,这小一万两应该够暂时对付一阵。
快点抓到主动权才是真的。
“结账!”
季尘将几粒碎银拍在油腻的木桌上,掌柜的盯着银块边缘渗出的铅灰色纹路欲言又止,被天引剑剑鞘轻叩桌沿的脆响吓得缩回柜台。
“大人,这银子成色......”掌柜的刚开口,季尘又摸出枚金瓜子弹进他怀里。
“面条做的挺好吃,这是赏你的,就是有点淡了,有空试试拿海肠提味儿。”
季尘推开面馆后门,潮湿的穿堂风卷着馊水味扑在喜儿褴褛的衣襟上。
他反手甩出枚剔牙的木签吓走巷角偷窥的耗子,漫不经心道:“过中午了,现在也差不对该准备准备。”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巷中,季尘率先发问:“首先是拐卖问题,你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喜儿褴褛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腕间青紫的掐痕,她下意识抚过那些旧伤低声道:“上月替二房夫人梳头时,她醉酒后提过...每逢子时三刻,城外后巷会有一趟专门的运尸车,拉走挑选过后的孩童。”
运尸车?
季尘回忆了一番,好像前天晚上恰巧碰到,只是他嫌晦气就没有细看。
他疑惑的问:“那运尸车队不是官府组织的?”
“以前是,但后来城边的乱坟岗满了,这活就承包给了丐帮。”喜儿握着胳膊,神色忧伤的回答,“广安府就属棚户巷死的人最多,而棚户巷大部分的地盘都属于丐帮。所以官府在城外较远的一处地方划了块荒地,每年出点钱让丐帮自己处理尸体。”
直觉告诉季尘这其中定有蹊跷,难道是谁暗中帮助的?
定是有人从丐帮的拐卖分销中分了一杯羹。
晚上就先处理这个吧,正好看看丐帮的下家是谁。
“也就是说跟踪驶分离部队的运尸车,就能找到丐帮在城外的窝点?”
喜儿点点头,当是默认。
“那转移到城外窝点之后呢?”季尘问道。
“据说丐帮在城外山间有一处私港,通过水网将拐来的孩童运往外州,但山间私港的事都是丐帮内的传闻,但老妇没听哪个大人说过,所以不敢保证。”
“这些就够了,外省的事交给外省。”
只要找到缘宁州官府内谁在靠着走私人口分一杯羹,或者干脆就是这一事的主导者,那就可以靠此大做文章,搅得这广安府广场不得安生。
午后,季尘带着喜儿在小巷中缓缓向着府衙的位置散步,这小巷中的人生百态亦是优秀的观察样本,见乞者便给点钱对话套取情报,见到持刀挟持者便顺手搭救了解前因后果,顺带留下御史的大名。
“打...打劫!”一名不过季尘胸口高的孩童,手里拿了把小刀拦在季尘面前,“把包里的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噗呲——”季尘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走这一路看见不少不怀好意的,就是没看见真有人敢上来打劫。
他一手指着这小孩,侧着身子转向喜儿笑道:“你看这小...”
四个持斧大汉从墙头蹦下,趁着季尘疏忽的空挡举斧猛劈。
“诱饵?”
季尘当即把喜儿丢走,一记翻滚险而又险的躲过这一下。
他翻身跃起时,天引剑已出鞘三分,四道斧刃织成密不透风的墙,向着季尘再度罩来。
“铛!”.
“铛!”
“铛!”
“铛!”
巷子中顿时响起四声金属相交的鸣响,季尘轮着玄钢天引剑将这四道利斧一一拦下,他且战且退尽量将四人拉远。
这四人配合极佳,看着多少有点水平。
钓了半天终于是钓了一伙人出来,时间不多能攒些情报是些情报。
“大...大人们我能走了吗?”手握匕首的孩童颤抖不止,两股战战不敢妄动。
“没用了,你滚吧!”一名持斧大汉喊道。
季尘横剑荡开两柄劈来的斧刃,玄钢天引剑在狭窄巷道内划出冷冽弧光。
四名大汉呈合围之势,寒光中他们脖颈处靛青的浪花纹身格外显眼。
季尘持剑问:“你们是什么帮派?怎么还搞诱饵的?”
“不过是一点小手段,我们黑砂帮你总该听过吧?识相的就把你肩上那袋子交出来,叮叮当当的弟兄们跟这一路早就听得手痒痒了。”
领头的疤脸汉子话音未落,喜儿蜷在墙角的阴影里突然开口:“他们原是缘宁州东边的摆渡人,专劫路人吃“乘船钱”,上月被招安编入漕运护军......”
斧风骤然凌厉!
疤脸汉子斧刃突然转向,直劈喜儿面门:“臭婆娘倒是门儿清!”
季尘瞳孔骤缩,天引术悍然发动。
喜儿被无形力劲扯离原地,斧刃堪堪削断她几缕灰发。
“大哥那婆娘好像是丐帮通缉的叛徒!要是活捉了能领两分钱!”
青砖墙面应声崩裂,碎石飞溅中季尘旋身突进,剑脊重重拍在第三人膝弯。
“咔嚓!”
骨裂声与惨嚎同时炸响。
季尘顺势扣住那人脖颈,指尖抵在喉管:“丐帮通缉的叛徒,居然这么快吗?”
“你这包里鼓得很......”第四人突然暴起,斧柄暗格弹出一蓬黑砂,“弟兄们摸个彩头!”
广安府大大小小的帮派应该都知道我的名声了吧?这几人怎么像个原始人一样?
“喜儿闭眼!”
他大力扭断手握那人的脖颈,毒砂触及剑芒的刹那,豪胆剑气如白虹贯日。
季尘周身三尺骤然清空,黑砂倒卷着嵌入持斧者自己的眼窝,巷道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人眼眶里淌出混着毒粉的黑血。
“不玩了,都去死吧!”
眸中寒芒暴涨,手中玄钢天引剑骤然嗡鸣,墙头垂落的枯藤寸寸断裂。
剑身陡然炸开白芒剑势,巷间积尘化作剑周龙卷。
四柄利斧尚在半空便被绞成铁屑,持斧者虎口爆出血雾,季尘旋身踏壁借力,衣袂猎猎间剑锋已抹过三人咽喉。
一道风中黑光游龙而过,三道血线骤然炸开。
本想那喜儿用作要挟的一人僵在原地,头颅径直滚落至喜儿身前。
孩童手中匕首当啷落地。
季尘剑尖轻挑,染血的刃面映出孩子惨白面容。
“倒霉孩子,还不快走!”
聚于身侧的剑势骤然消散,风萧之时犹如一声叹息。
“这丐帮倒是勤快,清晨杀的人早上去的施粥点,这才下午就有炮灰来送死了。”
季尘甩落剑锋血珠归剑入鞘,巷中血腥气混着橘黄色的天光压得喜儿喘不过气。
“大人今早在粥棚排队时恰巧碰到帮派外的熟人,她告诉我昨夜死了上百号丐帮成员,灭了许多个据点。”她踢开脚边的人头,颤颤巍巍的站起“他们对老妇这样重视,可能是把老妇当成了指路者。”
现在也确实是指路者。
昨夜的屠杀......
季尘忽然想起邪骸和魇浆的事还没问,但刘清玄这个点应该去处理被拐幼童的安置点了。
先把这些钱放他桌子上再留个便签吧,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为了不节外生枝加快速度,他用腋下夹起喜儿,朝着府衙的位置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