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烟雨江山画卷朦 古窑碎影隐尘封

二O二四年农历正月初四,春节里一个阴冷的冬日,晨光透过稀疏的雨幕,显得苍白而无力。桂林这座世界闻名的旅游城市,在细雨的洗礼下,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幽静。远处的群山在烟雨中若隐若现,虽说是冬日,两岸的竹林在雨中摇曳生姿,依然绿意盎然。江水悠悠,桂林这座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曾是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独特的喀斯特地貌,孕育了丰富多样的文化遗产和自然景观。

王瑾妍,这个一九七八年在窑岗岭出生的地道桂林妹子,靠着这一方山水,现在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书画艺术品投资、收藏及销售的公司。

二十岁那年,王瑾妍中师毕业后,被分到村里小学教书。前几年还年轻,有教书育人的热情,后面每天重复简单的批改作业、准备教案,还得面对繁琐的教务管理工作,写字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小爱好书画的她,总觉得这似乎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偶有闲暇的一天,她到离家不远的商品批发城的逛了一下,发现这里的书画批发市场竟然这么活跃,于是萌生了辞职卖画的想法。无独有偶,没几天再来逛时,一个台商经营的店面挂出了招聘营业员的广告,于是王瑾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进去应聘。

凭着自己在师范学校打下的一些书画功底和浓厚的兴趣,面试经理的几个问题下来,她很顺利地拿到了这份工作。

只是她不能答应马上来上班,怯怯地对经理说:“其实我还在小学教书,能不能缓几个月,等我处理完学校那边的事再来上班呢。”

“可以的呀,不急,你回去把之前的工作离职手续办好再来就行啊。”一位个子高挑,五官周正,操着浓浓台湾腔的男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叫萧钦源。

王瑾妍转身才发现,眼前的这位老板居然这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约莫比她大个五六岁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王瑾妍紧张的心放了下来。随后两人随意聊起了书画,聊到桂林山水,也聊到了理想和生活。

一年后,王瑾妍跟萧钦源谈起了恋爱。他们经常相伴到漓江边写生。爱情来得很自然,王瑾妍希望有个人一辈子陪她作画,一起安稳地度过这一生,萧钦源也希望能留在这座山清水秀的城市,于是他们就这么又很自然地走进了婚姻。

一晃二十一年过去了,两个儿子先后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萧钦源的父母年纪大了,他经常得在台湾乡下呆着,生意也渐渐交给了王瑾妍来打理。生意不忙时,王瑾妍经常会回窑岗岭。后来她索性买了一块宅基地,在窑岗岭建了一栋三层小别墅住,离父母家也不远,电瓶车五分钟的车程。

此刻,王瑾妍站在窑岗岭村边的铁路桥下,望着眼前被雨雾笼罩的景色,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她百感交集。

她的奶奶秦桂莲,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人。虽说过古稀后背越发驼得厉害,但她耳不聋眼不花,除了血压有点高,平时感冒发烧都很少。如今老人九十刚过,前几天上厕所时不小心滑倒,当时就疼晕了过去。

那天傍晚,王瑾妍的父亲王崇文放牛回到家,发现奶奶倒在厕所里昏迷不醒,拼命呼喊“JIA(土话:母亲)啊JIA,你醒醒!醒醒啊!……”许久,奶奶终于被唤醒过来。父亲赶忙把奶奶小心抱到床上。刚放下,老人就“哎呦哎呦”叫疼。这下可吓坏了瑾妍她爸,也不知老人到底伤在哪里,只好让她卧着别乱动,然后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上翻找到了一个电话拨过去。

“武子,你赶紧过来一趟,JIA晓不得摔着了哪里,一直喊疼。”

武子就是王瑾妍的二叔王崇武,住在马路对面的村子那边。早些年,他在路边村口那里盖了下上两间房,后来村里生活条件好了,为了大家采买方便,二叔便把这两间房改成了小卖部,平时就呆在铺子里卖点杂货。

一接到电话,二叔立马赶了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奶奶,焦急地询问是哪里痛。

老人哪晓得摔到哪儿了,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是用呻吟般低沉的声音说:“屁股,屁股疼。”二叔示意奶奶斜一下身子,靠到枕头上,奶奶无力地摆摆手,喃喃地吐着两个字“别动,别动。”

二叔见状,皱起眉头说:“怕是摔裂了盆骨了,年纪大了就怕摔跤,这会送医院,路上抬上抬下折腾不起,先躺着缓缓看吧。”王瑾妍父亲点点头,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天黑下来了,奶奶躺了个把小时也不见好转。二叔一直在一旁守着,瑾妍爸把晚饭弄好端到奶奶床前,她也只是抬起手晃了晃,示意不想吃,便又歪躺着了。

“叫小妍子回来……”突然,奶奶似乎用尽力气喊了一声。

“什么?”奶奶声音太微弱,二叔没听清,凑近了问。

“打电话,给小妍子,让她回来吧。”奶奶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断断续续地对二叔说,声音很轻,但这回二叔仔细听清了她的话,赶紧给王瑾妍拨去了电话。

“瑾妍,你现在在哪?奶奶让你回来一趟。”电话里,二叔的语气跟往日一样平静,并没有说奶奶情况有多严重,王瑾妍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奶奶不大好。她挂了电话,立马收拾了碗筷,骑着电瓶车往父母家赶。

“奶!奶!”王瑾妍刚踏进家门就急促地喊着。

“在这里,躺着呢。”父亲领着进了奶奶睡的房间。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那盏她前几天刚买回来的小台灯亮着,怕奶奶觉得刺眼,被二叔特意放在离床一米多远的塑料凳子上。

二叔给瑾妍打完电话,随后也给三叔王崇信、姑姑王素英都打了电话。家人们都陆续过来了,房间显得异常拥挤。

“小妍子啊。”奶奶又唤起了王瑾妍的小名。

“哎,我在这呢,奶!”王瑾妍走进奶奶床前蹲下,双手轻轻地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已经被岁月雕刻出太多细密的皱纹,像干枯的树皮,曾经的温暖也逐渐褪去,变得有点冰凉。

“小妍子,”奶奶又轻唤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好像没想起来,顿了一会。

“把空调打开呀!”王瑾妍没等奶奶说话,转头有点生气地对父亲说。

空调是王瑾妍去年买的,平日里,父亲王崇文总是怕费电不舍得开。可年前这几天温度骤然降到两三度,这么冷的天不给老人房间开空调,瑾妍搞不懂父亲是怎么想的。忙忘了还是心疼钱,不管哪个理由都让她感到生气。

“别生气,是我,不让你爸开的。”奶奶总是喜欢袒护孩子,尽管瑾妍的父亲都已七十了,奶奶还是不想让他受委屈。

父亲在电视柜上摸出遥控器将空调打开了,不一会儿,房间渐渐暖和起来。

“武子,去,把我那个,装衣服的那个箱子打开。”奶奶的声音低沉,含糊不清地说着,用手指了指大衣柜边上的一个矮箱子。

“叔,奶让你把那个箱子打开。”瑾妍怕二叔没听清奶奶的话,重复传了一遍,手指向那个箱子。

“把箱底那幅画,拿给小妍子吧,她不是喜欢这些个东西吗。”奶奶的声音稍大了一点,像是攒足劲用力说出来的。

二叔从箱底摸出一个塑料薄膜包着的一卷东西,拿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王瑾妍。

“小妍子啊,这幅画是我的父亲,你外太祖留下来的,我也不懂,他让我好好存着,我就一直存到了现在。”奶奶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以后你就帮奶奶继续好好存着吧。”

“哦,晓得了,奶。”王瑾妍没多想也没多问,一口答应着,然后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轻声劝她少说话,好好休息。在一旁守着的大伙也附和了几句。

“YA(土语:父亲),那幅画我交给小妍子了,你放心啊。”老人不知是眼花还是出现了幻觉,突然胡言乱语起来,“我怎么睡在外面啊,门呢?”“看见那边的黑影了吗,是猫还是狗啊,把它给我撵出克。”“地上怎么这么多蚂蚁,素英,你拿扫把扫一下呀。”……

昏暗的房间里,尽管一家子人都在,但老人神神叨叨、疑神疑鬼的重复着这些话,王瑾妍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起来。还好素英姑姑走近了过来,示意让她站到边上,然后蹲下,用两个手掌夹住奶奶的双手搓起来,边搓边宽慰地说:“JIA,你没在外面,在家呢,大哥、二哥、三哥,我们都在,没得事啊,马上过年了,到时候小把爷也都回来,好闹爷啵。”奶奶听到要过年了,身体里像是注入了某种力量,一下来了精神,说话也清醒了起来。

“是哦,过年我还得给他们发红包的。”说到红包,她下意识地从姑姑手里抽出手往枕头底下摸了摸说,“我有钱的,到时你帮我换些新票子啊。”说着拿出几张百元钞票就要给姑姑,“换十块、二十块的就行。”

“好的,好的,你先收好。”姑姑明显感觉奶奶的手暖和起来,意识也变得清醒了,大家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尽管老人扯了几句老话也逐渐有了困意,没等多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站在房间里的每个人都不敢轻易去睡觉。夜深了,三叔因为不放心行动不便的三婶一个人在家,先回去了。其他人站累了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或者眯会,几个人轮着守了一夜。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王瑾妍被一阵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叫醒,迷糊中听见奶奶喊肚子饿,她赶紧推了一下旁边的姑姑王素英,说:“姑,我奶醒了,好像说饿呢。”

听到王瑾妍说话,其他人也都醒了过来。瑾妍爸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六点十分,然后伸手把窗帘拉开,见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就把房间的大灯打开了。

灯光把整个房间照亮了很多,原本斜躺着脸朝内的奶奶稍微坐起来了一些,大家这才发现,她鼻子下面人中处有点擦伤,嘴角也因缺水上火结痂,还好并无大碍。

“素英,素英在吗?”奶奶声音稍微大了一点,“我有点饿,弄点吃的吧。”

“JIA,你要吃什么,我给你煮点面?”姑姑听到奶奶说饿,一个晚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说话语气也轻松了些。

“阔以,煮烂一点啵,放点菜花。”奶奶这么说着,然后自己挪了一下身子。看她精神好点了,大家紧张的神经也都放松了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后面就得卧床静养一阵子了。于是大家商量着,简单地做了一下轮流照顾的安排,让姑姑先照顾一天,就各自回去了。

等姑姑煮好面端过来,王瑾妍叮嘱完奶奶好好休息,也拿着那幅画走了。回到自己家,因为太困,她也没顾上打开画看,随手放在一楼书房的案几上就去楼上房间补觉了。

一觉醒来,她想起了奶奶千叮万嘱地让她收藏好的画,走到书房拿起来,在满怀期待中小心地打开了。

画中,远处墨染出几座孤峰,近处几丛翠竹掩映着三、四座低矮的古窑,平缓的江面上,几艘像是运货的八杆风蓬船正要靠岸。王瑾妍实在看不出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画工粗糙不说,构思也毫无新意。在她看来,这种四尺(65X135cm)手绘山水挂画,市场批发50元一张随处可见,画工还比这幅来得更精美。正当她疑惑奶奶为什么这么看重这幅画时,画上几行小字引起了她的注意,看起来这是一首七言诗,对仗还算工整,也讲究些格律,颔联和尾联的押韵让整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诗云:烟雨江山画卷朦,古窑碎影隐尘封。翠竹轻摇梦初醒,岁月流转情难终。

诗句有何深意,王瑾妍并未多想。那天她约了一位外地客商,匆匆到村口米粉店要了一碗卤菜粉,锅烧、酸笋和炸腐竹一样不少,三两下嗦完粉,便骑着电瓶车往店里赶去了。

那个让人惊慌失措的夜晚过去后,接下来的几天,王瑾妍除了抽空回去照顾一下奶奶,生活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像这江水一样缓缓地向前流淌。

“瑾妍,下着毛毛雨,你还跑到这儿来呢。”表姐秦晓蓉从对面菜地走过来跟王瑾妍打招呼,把她从回忆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秦晓蓉的爷爷就是瑾妍奶奶的大哥秦桂德,爸爸秦启良是秦家长子。秦晓蓉初中时就跟村里外来户李家儿子李怀刚要好,上完中专也没合适的工作,早早地就在家结婚了。因为有些文化,人缘也不错,村委会选举,她被选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虽说工资不高,但平时工作也不忙,既能照顾家里,也能做点农活。以前计划生育时还得严格把关二孩生育指标,现在三胎都放开了,计生工作也少了很多,她便在农闲时组织村里妇女跳个广场舞,逢年过节搞点娱乐活动。村里的大姐大妈们倒也配合,闲来无事,图个乐呵也挺好。

“嗯,在家呆着也没事,出来走走。”王瑾妍微笑着随口答道。

表姐又问了瑾妍奶奶的身体和过年走亲戚的安排,你一句,我一句,俩人站在江边扯起了闲话。当聊到表弟秦晓枫,表姐突然想起来什么,边掏手机边说:“他呀,最近对那个什么桂州窑挺感兴趣,我给你看看他拍的那个视频。”

王瑾妍饶有兴致地凑了过去。视频中,桂州窑遗址现场拍摄的画面清晰唯美,出土的唐素胎陶作佛像颇有神韵,日用器皿、建筑用件等釉陶质朴古拙,加上表弟秦晓枫深情并茂的介绍,一下子就把王瑾妍吸引住了。她忽然想起了手上那幅山水画中的古窑,隐约感觉其中有什么关联,迫不及待地让表姐把视频转发给她,并问了桂州窑的遗址。

“就在咱们窑岗岭上村边上那块空地,那边大部分地都卖给漓江大美的开发商了,唯独桂州窑遗址那片让政府保护了起来,建了一个桂州窑文化展示区……”

表姐还要继续说,却被王瑾妍打断了,“姐,我有点事先回去了,过几天再去给舅公拜年啊。”说着她转头急匆匆往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