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大肚分了三层肉的矮胖和尚。
他身披黄色袈裟,摩挲着手里的白铜钱。
被肥肉挤得只剩条缝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满意神色。
“小林子今天生意不错啊。”
林鸣闻言心头一震,扮演技艺下意识发动。
脸上霎时变幻出一幅“诚恳真挚”的神态。
“多亏了金爷护持,免得我们受倭寇侵袭,小的们才得以在这北姚城里安身立命。”
“这点散碎铜子,也是佛祖菩萨借小人的手送给金爷的。”
“你啊还是那么懂事。”
这句恭维,金爷显然很受用,随即他挥了挥衣袖吩咐道。
“也差不多到点了,背着小张子回家吧。”
回家?
乞儿哪有家?
林鸣心头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只是默默走到南大街口,吃力地将断腿乞丐背到身上。
随即便跟着金爷向北姚城南走去。
随着他们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又有不少乞丐加入队伍。
到了城门附近时,这一行乞丐竟有百人之多。
林鸣看了看周围沉默不语的同行,又看了看领头的金爷。
垂下的眼神闪烁不定。
金爷本名金并,虽然外表如此打扮。
但实际上却只算半个和尚。
他原本是城南大福恩寺的俗家弟子。
然而前些年北姚城受倭寇侵袭,大福恩寺因此举寺搬迁。
他也因此没了跟脚。
但金并心思活络,并没有跟着寺庙一同迁走。
而是在附近蛰伏起来。
待到倭祸平息又折返到受损不大的北姚城。
由于他既有弟子的名头,又仗着有点武功在身。
便霸占大福恩寺的遗址。
随后为求取钱财,金并纠结了一帮本地的地痞流氓。
在北姚城里做起了丐帮的买卖。
这近百乞丐便是受他辖制,终日在城里为他卖命讨钱。
乞丐们讨得的钱,十有八九都会落入他的口袋。
当然也有人曾想过反抗。
但最终的结果,不是失踪。
就是变得与林鸣背上的老张一幅模样……
当一众乞丐来到城门附近时,金并一改之前倨傲的态度。
脸上堆满笑容向城门口站岗的官兵走去。
林鸣有心想要听些他们的交谈内容。
但因为站在队伍前列,也不敢乱动。
只在风声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陆爷,张爷这是今天的孝敬。”
“分量不差,还算你这胖和尚识相。”
“明天辰时有大人来巡视,到时把你的人都收一收。”
“还有你的人太多了,县衙那边……”
片刻之后,金并回到乞丐队伍里,立即换了副嘴脸。
“这帮该死的兵痞剥皮!就该他们被倭寇千刀万剐!”
他肉疼地摸了摸干瘪的荷包。
一边带着队伍向城外走去,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林鸣:
“小林子我记得你今年十七了吧。”
听到这话,林鸣顿感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往头顶冒。
他垂下头,强压心头不安,恭敬回话道:
“多亏了金爷照料,小的无病无灾,安稳地活了十七个年头。
“大了呀,大了好啊。”金并摸了摸肚皮,笑吟吟道:
“咱这家里,又有不少好小子要长大成人了。”
林鸣顺着金并的话讲了两句,但心头寒意却越来越浓。
北姚城的乞丐里,大多数是未成年的孩子。
只有极少数是临近成年的半大小子。
人是会长大的。
但在金并手里做乞丐长不大。
以往那些快要成年的乞丐,陆续便失去踪影。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
城里的大人们不关心,乞丐们也不敢多嘴。
想起金并之前与守城士兵的对话,林鸣顿感寒从胆边生。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讨到钱,就还有些年头能活。
再依靠着技艺的神效,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摆脱乞丐的身份。
但如今看来,金并怕是很快也要让他失踪了……
就在林鸣想入非非之际。
一行人也慢慢来到了城郊一处断壁残垣外。
荒芜的山门长满了杂草,残破的寺庙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这里便是大福恩寺的遗址。
原本香火鼎盛,庙宇林立,一幅宏伟壮观的佛家景象。
但前些年受到倭寇劫掠。
如今只剩左偏殿与后山禅房还算完整。
到了这里,金并眼神稍稍示意。
手下人立马驱赶着收入不足十文钱的乞丐,去往破损的大殿。
那里四面漏风,屋顶漏雨,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林鸣之前待在那里时,没有一晚上睡过好觉。
而剩下的人则被金并带到了左偏殿。
这里的墙壁屋檐还算完整,殿内铺着茅草与破旧草席。
勉强能让人落脚歇息。
而在偏殿门口还架着一口大铁锅。
内里炖煮的是米粒稀疏的米汤,以及几根飘在皮面上的烂菜叶。
虽说铁锅里煮的东西卖相一般。
但那淡淡的米香味,却像美味珍馐一般。
勾得一众饥肠辘辘的乞丐,馋虫大动。
“娃儿们今天辛苦了。”
面对偏殿里这些摇钱树,金并肥脸上也挤出笑容。
“这一顿便餐,就当是老金我啊,给你们努力养家的答谢。”
“大家最近也辛苦了,明天咱们就多休息一会,等到巳时再出发。”
金并说完后轻轻拍了拍手。
守着铁锅的僧衣流氓,便开始给殿内乞儿分发米汤。
林鸣因为今天收入不俗。
不仅分到了一碗米汤,甚至碗里还飘着一根烂菜叶。
不过在领到米汤后,他却并没有着急享用。
而是悄悄来到偏殿的角落,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在发完米汤后不久,金并只留了一个人看管他们。
其他人都被他带去了后山禅房。
遥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背影,林鸣心头思绪浮动。
他要想活命,关键点还在金并身上。
在他手里做乞丐逃跑是没用的。
先不说能不能从这些地痞流氓手里逃走。
就算成功逃走了,他也没地方能去。
原因很简单,他的户籍限制了远逃的可能。
大乾的户籍政策极其严格。
一个人能从事什么工作,做什么事都是由户籍来决定。
官、军、民、匠这四大类户籍。
主宰着大乾亿万黎民的生死命运。
而他们这些乞丐在官府落的则是最低等的一类。
贱籍丐户。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种田,不能做生意。
更不能学一门糊口的技术。
只能操持贱业,或是沿街乞讨来维持生计。
而且更要命的是,由于吴州府近些年来常受倭寇侵扰。
这里的官兵衙役早已是草木皆兵。
他一个没有户籍证明,看起来又邋里邋遢的流浪汉。
在异地他乡很有可能被当做倭寇探子直接打杀。
因此要想活命。
他必须想办法……做掉金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