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人人都羡艳好的出身。不至于似伟人那般天降异象,抑或因势而为,抑或逆天改命。但求个富足人家,莫再重复这前世的清苦。可这人世,偏偏是苦多,泪多,恨也多。
我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姑姑菊兰。同我一样,她也出生在一座座大山掩映其中的深沟子里。她出生的时候,村里还没有柏油路,也没有私人承包的面包车。所以,鲜有机会见着这大山外面的世界。
菊兰是家里的老二,在她之前,阿奶已经流产过2个孩子。据说,菊兰出生后就不会哭,一度让大家以为她是个死娃娃,甚至还扔进了炕洞里。是我阿奶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受苦,硬是从洞里把她挖了出来,往那人中使劲一掐,这才有了动静。这条命,注定了要往人世走一遭。
菊兰打小身子骨便弱,许是炕洞里走了一波,更弱了。在别家孩子能扛锄头,锄草收割的时候,菊兰还只能荫蔽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孩子在农村那是很少见的。因着这“弱柳扶风”般的身子骨,菊兰受着优待。不光是阿奶,阿爷也是护着这个中间的丫头。因为她确实干不好活,一干活就头疼脑热,发烧不止。
后来,家里有了三姑和四叔。慢慢地,三丫头和老四承担起了“手来提,肩来抗”的活。但三姑和四叔不信邪,这不干活的二姐,到底是装的还是确有其事?有一天,三姑和四叔同时装病,阿奶喊干活的时候,都躺在炕上装哑巴。这下,菊兰不得不干了,可她不是弄洒了水桶,就是打翻了猪食,连羊群也赶不来。阿奶一生气,臭骂了一顿菊兰。三姑和四叔在炕上乐得咯咯直笑。可是,那些活,转天还是到了他们头上。因为不会做的菊兰,总是干不好这,干不好那的。反而帮了倒忙,添了新麻烦。
菊兰在丫鬟的环境里受着大小姐的待遇,是村里同龄人最羡慕的人。不知这样是有福还是没福。你肯定很好奇。这样的大小姐,是不是喜爱读书,尤其爱红楼梦那类的,整天嘤嘤唧唧,伤时感怀。那还真不是,我们家这位大小姐不爱读书,只爱做梦,她唯一的梦想就是离开这座山。她从没出过大山,可她就是知道,离开这座大山,是正确的选择。大家原以为她是受到了课本的熏陶,或是老师课堂的点拨,后来发现都不是。直到每天辗转各个村的大喇叭卡车停在家门口,人们发现她会呆呆地望着车上的人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卸东西。末了,菊兰就开始跟货车司机打听现在城里流行啥?司机小嘴那么一吧嗒,指着自己的喇叭裤,便开始滔滔不绝,什么蛤蟆镜,录音机,自行车,黑白电视,塑料凉鞋……,都是村里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没过几天,菊兰便央求着阿奶给她改了条喇叭裤。她穿着她游走学堂,出入饭厅,穿梭邻里。只是更加远离了猪圈,厨房,田间这些会弄脏她的地方。她离这些地方越远,便越干净,她越干净,便越觉得自己似城里人哩。后来我长大了,那条象征着城里人的喇叭裤便传给了我,我穿着它上山下地,出圈入粪,奔波游戏,不觉有何不同。许是我当时年纪小吧。
菊兰就这样长大了,到了她十五岁的时候,还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唯一没变的,是每天等待大卡车,等待城里的紧俏物,也开始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离开大山,奔向城市的机会。
龙生九子各不同,阿奶的几个孩子也不是个个都有公主命。除了菊兰,三姑和四叔干活的劲彷佛是与生俱来的,怎么使都使不完。虽然羡慕过菊兰的无所事事,但更多的还是承担起了无论哪个年代,穷人家就是要早当家的责任。他们也许还小,他们也许不知,但他们才是千千万万个农村孩子的身影,不是吗?我成人后,曾有幸去过江浙的乡村,与其称之为乡村,倒不如称为现实版桃花源的小镇,一栋栋小洋房排排连坐,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还修了城里才会配备的车库。不同于城市的地下车库,那里的车库都在地上,能晒到日头。兴许,再过个几年,这一栋栋的联排别墅都要成为城里人的向往所在。如果,菊兰生在这样的乡村,没有大山的环绕,她还会想出去吗?如果生在这样的乡村,三姑和四叔是不是也不用打小就那么卖力。
后来,我回过几次家。依然是一座座山,山连着山,我们终究没办法移开它们,我们无法做当代的愚公,但有幸,修了路,且这路还越修越好。顺着新路,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出去了,像极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口号。只是,偏安一隅的我们,在三角洲已经过上小康生活的时候,才迎来了我们的开放。村里还修了图书馆,还把零散居住的人家聚集到了一处,家家户户统一的大门,统一的围墙。看起来在向美丽乡村发展,只是,村里不再有年轻人了,留下的也许是曾经像菊兰一样想出去却没得机会出去的叔婶儿。
这个养育我长大的山村,它的气候太干了,每次回去脸都要起皮;它的山太多了,不光多,而且贫瘠;因此它太穷了。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我也是坚定的不回去。这里的环境不适宜我,后来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总让我黯然落泪。菊兰现在已经驻扎在大城市了,她没有凭靠着技能或是本领,她逃离大山时困难良多,因而她作了很多错误的选择,走了不少弯路。也给年少的三姑和四叔带了坏的头,或许从第一个错误开始,这个家就开始误入了歧途。深陷其中,不知为何。出山再入山,也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只是这绵延的贫瘠山岭,没有蜀道难的艰险,却有着海深般的人心。
每个人的出生,好像都写好了初始的角色,却在过程与结局中,发展得令人嗟叹不已。譬如,公主命的菊兰,结局还是公主吗?譬如,儿时懂事乖巧的三姑四叔,成年后还依然让人放心吗?譬如阿爷阿奶,劳碌了一生,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命运,最令人动容的恐怕就是它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