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送董应举

天刚蒙蒙亮,清冷的气息还未消散,永定门的城砖缝隙里,残霜紧紧嵌着,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梁良一袭青衫,身轻如燕,脚尖轻点,像是一片被风扬起的叶子,瞬间从守城士兵的头顶一掠而过。

他的青衫下摆随风扫过雉堞,簌簌作响。

落地的瞬间,他抬眼望去,只见官道旁,董应举形单影只地伫立着。

董应举,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府尹,身上的绯色官袍在岁月和风雨的侵蚀下,早已没了往昔的鲜亮,被风一吹,呼啦啦地鼓胀起来,恰似一面在岁月中破败、却仍不肯倒下的旧旗。

他面容沧桑,目光中却透着坚韧,只是谁都清楚,他即将离开象征大明最高权力的中心--顺天。

如今阉党权势滔天,董应举不愿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在调查案件时执意一查到底,触怒了不少人。

这不,一纸调令下来,他被派往应天,去担任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户部侍郎,说是平调,实则是明升暗降。

杨涟、左光斗等一众同僚为他据理力争,却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他还是得前往应天赴任。

梁良嘴角一勾,带着几分促狭,高声问道:“董大人,您这就要认栽了?”说着,他将手中的油纸包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刹那间,一阵浓郁的桂花香气飘散开来,引得守在城门旁的狗都躁动起来,冲着他汪汪直叫。

董应举缓缓转过身,官帽下露出几缕斑驳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他声音沉稳,掷地有声:“我要是认了输,这会儿怕是早窝在魏公公府上,给他研墨伺候了。”

说罢,他伸手接过梁良递来的油纸包,指缝间还留着昨夜奋笔疾书奏折时沾上的点点朱砂,红得刺目。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梁良,接着道:“倒是你这小子,翻城墙进来,身怀这一身好轻功,难不成真就只为给我送口吃的?”

梁良微微一怔,佯作惊讶道:“嘶!董大人怎么瞧出我会轻功的?”

“老夫年轻时去过武当,你这身法,和武当轻功如出一辙。”董应举目光敏锐,一下就看穿了梁良的来历。

梁良笑嘻嘻地挠挠头,模样有些俏皮:“有吗?有吗?”

紧接着,梁良兴高采烈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递上前去:“董大人,这是晚辈连夜誊抄的《应天七十二泉考》。

您瞅瞅,这里头详细记录了燕子矶观潮的磅礴、栖霞山听蝉的悠然,就连哪家素斋能悄悄把酒带进去,都标得明明白白。”

董应举接过册子,眼中满是赞赏,忍不住夸赞:“好你个会试第二名!果然心思细腻,有本事!”

话锋一转,他又笑着打趣,“连我在顺天府尹那儿偷藏酒葫芦的事儿,你都摸得一清二楚?”

说罢,仰头大笑,笑声爽朗,惊得头顶树枝上的三五片枯叶簌簌落下,在风中打着旋儿。

笑完,董应举从袖间拿出一本略显破旧的书,递给梁良:“拿去!”

梁良双手接过,定睛一看,是本《为官十诫》,书的边角卷得厉害,像极了腌渍过的咸菜。

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字里行间全是批注,看得出主人对这本书的珍视与用心。

梁良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当看到“天启三年腊月......”

那一行时,他的喉头猛地一紧,意识到这些内容对自己日后前往河南有着极大的帮助。

他暗自庆幸,本是来给董应举送行,没想到竟有这般意外收获,实在是不虚此行。

就在这时,城垛上传来一阵吧唧嘴的声音,陈清阳蹲在那儿,正抱着一只烧鸡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他含糊不清地朝着董应举喊道:“老董头!到了秦淮河,可别学那些酸腐文人买瘦马啊!”

董应举一听,立刻吹胡子瞪眼,张口就回怼:“放屁!老夫是要去……”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猛地闭上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绝不能说的机密。

紧接着,他动作迅速地将梁良给他的蓝皮册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衣襟最里层,拍了拍,确认藏好才放心。

恰在此时,晨光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金色的光辉倾洒而下,笼罩大地。

董应举原本微微佝偻的脊背,在这一瞬间陡然挺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他身上绯袍的一角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烈烈翻飞,宛如燃烧的火焰,夺目而炽热。

随后,他大步迈向那辆早已等候在旁、载满书箱的驴车,步伐坚定有力,没有一丝犹豫。

梁良瞧着陈清阳和董应举的这番互动,心中满是好奇,忍不住问陈清阳:“道长,你们认识啊?”

陈清阳嘴里塞着鸡肉,腮帮子鼓鼓的,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见过几面。”

梁良“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他心里清楚,陈清阳看似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整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实则内心如幽深寒潭,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想从他嘴里套出些真心话,简直难如登天,说是比攀爬蜀道、穿越子午道还艰难也不为过。

他既然不愿多说,再问也是徒劳,索性就不再自讨没趣

梁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为官十诫》封皮上的墨渍,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了。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父亲坐在老榆树下,耐心教自己认字的场景,那些温暖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他正沉浸在回忆之中,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宁静——陈清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动作太大,带落了一块碎瓦。

碎瓦直直坠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正前方,溅起一小团尘土。

梁良被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忙冲陈清阳喊道:“道长,你能不能小心点,差点砸到我了!”

陈清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嘻嘻地说:“不是没砸到吗?紧张啥!”

说着,还热情地把手里的烧鸡腿朝梁良递过去,“发啥呆呢?道爷我这烧鸡腿分你半只?”

梁良嫌弃地撇撇嘴,满脸嫌弃地回道:“呸!你手上的油都快蹭我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