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幽深处,一座青铜博山炉正袅袅升腾着青烟,轻烟缭绕,如梦似幻,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廊下抄经学子们衣襟上的潮湿寒意。
袁逢轻抖广袖,动作优雅,一枚白玉棋子轻轻叩在紫檀棋奁的边缘,发出三长两短的声响。细微声音,很快就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淹没。
“昨夜朱雀阙的铜雀灯台……”袁逢故意拉长了尾音,说话间,指尖的棋子又轻轻叩出两声脆响。
正在专心抄录《毛诗注》的灰衣门生,听闻此言,笔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悄然落下,在竹简上迅速晕染开来,宛如一朵盛开墨梅。
郑玄手悬在棋盘上方,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中的黑子,阴影恰好笼罩着棋盘的“天元”之位。
老先生的深衣下摆,还沾染着今晨祭酒时牲血的痕迹,那股血腥气,与袖口熏染的苍术香气相互交织,难以分辨。
“张常侍新得的青玉辟邪镇纸……”郑玄忽然重重地将黑子拍下,声音低沉,“用的是骊山冰玉,雕工倒是与未央宫旧藏别无二致。”
随着这一子落下,棋盘轰然震动,那卷原本摊开在案上的《周官新义》,突然滑落案角。
袁逢不经意间瞥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帛书,心中猛地一震——这不正是三日前段煨密信中提到的“赵延手书”吗?
雨幕之中,突然响起环佩清脆的鸣声。二十四个黄门侍郎,步伐整齐,踏着八卦方位,缓缓抬来一座鎏金步辇。
张让身着猩红锦袍,袍上绣着的螭纹在雨中闪烁着幽蓝的暗光,仿若蛰伏的猛兽。
腰间的蹀躞带上,七枚鎏银密奏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匣盖螭钮的第三只利爪,都被刻意磨平,这与段煨截获的鲜卑密函封印,竟毫无二致。
“听闻袁公门生近日在整理威武郡遗物?”张让开口,指尖随意地转动着半块焦黑的竹简,焦痕边缘,“李昭”二字若隐若现。
绣着金线的皂靴,稳步踏过雨幕,靴底暗藏的银针,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细长白痕。
“颍川荀氏的书佐之子,倒是个忠烈种子。”张让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道。
袁逢听闻,袖中手指猛然扣住那枚温润的玉珏,心中暗惊——这正是段煨密信中的信物。
三日前,飞奴传来的羊皮卷上,用马血写着李昭发现的惊天秘闻:赵延所有文书的朱砂印泥,都混着西域血玉髓的碎末。而这种珍贵的矿物,只在十常侍私采的南阳禁矿中才有。
“皇后有请,袁司空走一趟吧!”张让话音刚落,身边小黄门迅速上前,将袁逢团团围住。
龙涎香与新鲜血锈的气味,在殿内肆意翻涌。
袁逢跪在青金石地砖的蟠螭纹上,冰冷的寒意透过锦缎护膝,直渗入骨髓。
紧紧盯着何皇后手中的那柄玉如意,那柄通体雕作獬豸模样的法器,正沿着奏章“诛宦十策”的字句缓缓游走,兽角不时刮落竹简的碎屑。
“皇后圣安……”袁逢刚开口请安,屏风后便传来幼儿的哭啼声。
张让抱着身着玄端绛纱的襁褓,缓缓转出,口中哼唱着西凉童谣,忽高忽低:“……月支王,头作杯,匈奴血,酿新醅……”
绣着金蟒的袍角,轻轻扫过袁逢的后背,带着邙山猎场特有的崖柏气息。
何皇后突然将手中竹简,狠狠地砸向鎏金兽首炉。铜炉中獬豸口中喷出的沉香灰,纷纷扬扬洒落在袁逢的冠冕上。
“袁司空博通谶纬,可识得此物?”何皇后怒目而视,两名羽林郎抬上一块焦黑的龟甲,甲背上的裂纹竟扭曲成一个血红的“袁”字。
袁逢见状,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去年冬至祭天时,自己在太庙用朱砂喂养了三年的灵龟!
张让的护甲轻轻划过袁逢的官服补子,金线绣制的仙鹤羽翼,应声断裂。
“邙山猎场昨日掘出个有趣玩意。”张让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笑容,击掌三声。
四名黄门抬进一口贴满符咒的柏木棺,棺盖开启的刹那,殿内烛火尽数转为绿色,露出内里扎满银针的桐木人偶。
“司空可觉眼熟?”张让说着,猛地扯开袁逢的衣襟,露出锁骨处枫叶状的胎记。
人偶胸口相同位置,钉着一枚浸血的桃木钉,钉尾系着的五色丝绦,正是袁氏祭祀专用的“太乙结”。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映得棺中残页上的咒文,森然可辨:“……丙午日取三公心血……”
殿外,骤然响起整齐的橐橐声。
袁逢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棂望去,只见北军五校的玄色幡旗正在缓缓移动。
那些绣着毕方鸟的军旗,本该戍卫伊阙关,此刻却如乌云压顶般,向着椒房殿逼近。
“袁氏四世三公,竟行此巫蛊之事?”何皇后的玉如意,突然抵住袁逢的咽喉,獬豸眼中镶嵌的夜明珠,映出他紧缩的瞳孔。
张让怀中的幼儿忽然停止哭泣,伸出稚嫩的手指,指向殿顶藻井——那绘满二十八宿的穹顶中央,象征袁氏命星的参宿四,正被黑云缓缓吞没。
“臣请验看龟甲!”袁逢猛然暴喝,声音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一把夺过焦黑的龟甲,狠狠摔向地砖,甲片应声碎裂,露出内层新鲜的青灰色——这分明是用火漆伪造的赝品!
张让见状,脸色微微一变,他万万没有料到,袁逢竟通晓南疆秘术:真正用朱砂喂养的灵龟,灼烧后骨甲会透出血色纹路。
“皇后明鉴!”袁逢扯断腰间的玉组绶,露出内衬密缝的《熹平石经》残片,“《尚书·洪范》有云: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何皇后袖中滑落的金错刀——这正是当年孝仁皇后面刺王美人的凶器!
更漏声突然变得紊乱,殿外传来羽林郎的惊呼声。
袁逢嗅到风中飘来的松脂味,心中一喜,那是袁氏死士焚烧密信的信号。
佯装踉跄跌倒,官帽滚落之处,露出藏在发髻中的占星针——此物正与椒房殿藻井星图暗合。
当张让俯身拾冠的刹那,袁逢用针尖在青金石地砖上,迅速刻下“荧惑归位”的暗号。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无情地冲刷着殿前丹墀上的龟甲残片。
袁逢透过雨帘,望见西宫方向升起三道狼烟,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早命袁绍在南宫朱雀阙悬挂三丈素帛,上书“荧惑守心”的星象图——此刻,想必该是传遍洛阳城的时候了。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谒者,匆匆撞入殿门,“太史令王立以头触浑仪,血书‘阉祸乱政’四字!”
何皇后手中的玉如意,锵然坠地,獬豸兽首应声碎裂,露出内藏的半片虎符——正是张让昨夜出示的调兵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