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从来没来过城东。
吴把总家就在城东,占据了很小一块的地方,有小小的院子,还有瓜州这里少见的青砖墙。
这是府衙给他安排下来的,吴把总基本上没有怎么花费银钱。
他是个独身,老大的年纪了还没有娶亲,上面的双亲也早就去世了,因而地方还算得上够用。
他闲暇的时候还在院子一角开出了几分薄地,种着些常见的瓜果蔬菜之类的,也不怎么卖,只是自己吃。只不过因为常要去当值的缘故,大多总是稀稀拉拉一片,显然长得不是很好。
记得刚来瓜州城时,那时候天下很乱,到处都在打仗。
裴寂带着夭夭进城的时候,瘦得脱了人形只剩皮包骨,夭夭倒是还有个人的模样。
这两天府衙已经渐回正轨,听说会派新的上官来瓜州。
吴把总一伙才刚刚跟大修行者们短兵相接过,损兵折将之下一班人休息了大半,所以这时候应该在家。
裴寂抱了抱怀里的坛子,敲响了吴把总家的院门。
“咯吱”一声,顾娘子的脸在门后一闪而逝,看清是裴寂之后才没那么偷偷摸摸,清了清嗓子向身后喊道:“老吴,裴小子来找你了。”
说罢,便扭着三尺的腰让开位置,让裴寂进了门来。
院里在整修,吴把总家里原本有三间房,平日里只住着主屋,另外两间闲置着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门窗也都破破烂烂的不入眼。
只是这回来,已经被修了个七七八八,原本各处漏风的地方也被用上好的油纸蒙了补全了起来,空气里还满是清漆的气味,像是新刷不久。
顾娘子正坐在东头的那一间的屋檐下,扑闪着手里的扇子在煮水。
“来啦,裴寂。”
吴把总抹了一把赤裸着的古铜色肌肤上的汗水,走到搁在外面的水桶前用瓢浇了一身的水,然后就着剩下的咕咚一口,让顾娘子瞪大了眼睛:
“作死啊你!凉水喝不得!”
吴把总讪讪地一笑,在顾娘子的注视下将水瓢还了回去。
“往日里叫你过来,你总不肯来。只是夭夭偶尔过来,怎地今天就转了性子了呢?”吴把总四下看了看,抓了条干净条凳示意裴寂坐下,他两个一人一边坐稳,吴把总才抓了条面巾抹了抹汗水。
“往日不叫你喝酒,你也没听过我的。今天就特意来给你送坛酒。”
裴寂拍了拍怀里一尺深的圆肚子酒瓮,若有所指地看向了不远处的正在忙活的顾娘子:
“怎么地?叔你终于筹够了那支钗子的钱了?”
吴把总大咧咧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是自然,这一回咱们无过有功地挡住了那些人,朝廷给了奖励的。”
“下次你来见我,就不能叫把总,要叫我千户大人了!”吴把总得意一笑:“这瓜州总共才几个千户啊?”
吴把总从裴寂手中接过那酒,揭开封泥闻了闻,啧啧有声:“还行,城南这家伙酿酒技艺不怎么行,酒价却定的令人很是头疼,我都没喝过几次……”
“乱花的什么样子的闲钱?”
语气里虽然有嗔怪,却也有种不虚相识一场的意味。
就着坛口浅浅抿了一口,他迅速地将封泥复原,不由得叹气起来:“我要留着喝……以后喝一点就少一点了……”
裴寂不由为之一怔:“叔你都知道了?”
“长安大得很,不好混啊!”吴把总忧愁地看了裴寂一眼,满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担心:
“那个小公子,身份太不一般了。你都不会修行,不该纠缠到人家大人物的事情里去的,裴寂啊裴寂……”
还是惯常的劝解口吻,让裴寂倍感温暖。
“可以的,我可以修行了。”裴寂低声说道。“你说啥?”吴把总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寂:“你莫不是在跟我耍笑啊臭小子?”
裴寂摇了摇头。
那日,被呼延小蛮咬破嘴唇不小心将血落在无用师卷上后,他的身体就起了莫名的变化:
那张卷轴在他当晚入睡过后,第二天醒来后就化为了一手轻灰——得到之后他虽然没有视若珍宝日日拂拭,但也差不多是从不离身。
而他所谓的那“心疾”,已经在这个变故之后彻底消失不见,无用师卷为他补足了缺失的真元,完全是夺天地造化的神迹!
这件事让他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暗暗心生疑虑,目前这件事还没有告诉给任何人知晓过,除了面前的吴把总。
“我晓得了。”吴把总在心神震颤的同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事情太过玄幻,他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
不过,中年人的智慧让他还是迅速镇定了下来:“我没听过这件事,你自己最好也先把它藏起来,可能会有大用的地方。”
“那么现在看来,我没有什么好替你担心的地方了。”吴把总舒动了一下臂膀和肩头:
“一把年纪咯,我也该忙自己的事情了。”
“再过月旬,我跟你顾婶子到时会成亲,会把她亲娘接过来奉养。跟你先知会一声,免得你到时不在。”
裴寂一边点头一边欣慰地笑:“早就该这样了。早告诉过你,男女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一只小小钗子的事。”
“要你半大小子教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吴把总一梗脖子,笑着喝骂着眼前的成熟小子。
想了想,裴寂离开条凳,双腿一落跪在了吴把总身前,砰砰砰地对着吴把总连磕九个响头。
吴把总原本是要躲,但最后还是收回要扶裴寂的双手,一双虎目里也是蕴满了泪水。
“我裴寂与妹子夭夭,得吴叔庇佑多载,如今将要离开瓜州,去长安寻觅自己的未来。”
“您对我们兄妹的恩情有如生身再造,九个响头是天下礼仪所限,并不是您应该受到的全部。”
“好!好!起来吧孩子!”
吴把总任由裴寂行完礼,将他自地上扶起,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既然当我是长辈,我也只有一句话要嘱咐给你,你且听好了!”
“出了这个院子之后,我不许你再回头看上哪怕一眼;出了瓜州东门之后,我不许你再在心里想上这里哪怕片刻!”
“自此以后,你在长安,我在瓜州。愿你我再不会有相见之时!老死坟茔之后,你我自会在地下相见。”
“希望你此去长安,一路顺遂。”
这是吴把总对裴寂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