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渔者非鱼

“老丈,这是你的?怎地如此不小心呢?”眼前的老者看着着实眼生。但最近瓜州城里生人很多,并不算出奇。

两个人站在矮桥上,一老一少的组合,让那不远处的妇人们好奇地看了半晌,发现只是在说着些闲话,便都失去兴趣忙自己的去了。

老翁一捋胸前胡须,却不急着去讨要裴寂手里的鞋子,温和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阵瞧,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有些不适了才停住:

“老朽我是游历到此,平生酷爱垂钓。我姓黄,是一块垂垂老矣的杨树木头,你可以叫我黄杨公。”

“我的岁数,应该当得起这个称呼吧?”黄杨公眯着双眼,一张圆脸上满是笑意,让人心中不由得生出好感来,看上去是个很讨喜的老头子。

“游历?瓜州城可没什么算得上好玩的地方。”裴寂有些奇怪,无由地生出些莫名的警惕。

黄杨公摆了摆手,显得光风霁月,也不计较裴寂话语间的小小心思:“我是要去明宗大雪山,这里只是路过。”

“刚才桥上的小子是我后辈,他才是来这边办事的。”

“办事?”裴寂依旧没有放弃。

“没错!”黄杨公双眼骨碌碌地为之一转,清咳一声:“他是来买牛的,别看他岁数小,家里的生意却是传了三代。明宗那边的牛羊肉质鲜嫩肥美,草场也是天下少有。到那边贩回嬴秦就是三倍利,如果辛苦一点发卖到南唐,就有九倍乃至十倍的利好!这生意如何做不得呢?”

裴寂恍然。

黄杨公说的不错,瓜州这边虽然不是最佳的选择,但直线上却是离明宗最近的嬴秦治所所在。

“为何不去凉州?那边的路会更好走点。”瓜州这边离大雪山还是太近了,路其实真的算不上好走。

黄杨公摇头晃脑,取出腰间大葫芦打开美美喝了一口,而后摇头:“去那边做甚?他家虽然三世做这个行当,底子却是个薄的,怎么抢得过别的大族?”

“不久前,好不容易打通了那边的一个大部落,沟通了朝廷这边的关窍,却在瓜州这边耽误了许久。他如何能不着急?”

“这会儿早就按耐不住啦!”

黄杨公唏嘘不已。说到此时,裴寂才脸色稍霁,算是相信了黄杨公的话。

“这里的水太凉,长不出太大的鱼,您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裴寂摇了摇头,指向身下:“瓜州城里的水来自大雪山,大雪山那边山高日头足,有种雪鱼肉质细嫩无刺,您可以去试试的。”

裴寂自觉已经仁至义尽,这会儿只是急着回家,便将那双草鞋尽数捧到黄杨公面前,语气诚恳:

“小子我这会儿正急着回家,家中还有幼妹在等待,不能陪您久聊了。请您穿好鞋,莫要再丢了。”

黄杨公满意一笑,却走到桥边一屁股坐下,将鱼篓随意扔在一旁。

而后挽起裤腿将脚放进齐膝的水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老朽的脚还是脏的。鞋虽然浅陋,往后还要跟我走很远一截的路……”

“能帮我洗洗吗?”

裴寂为之一愣,洗洗?洗脚还是洗鞋子?嬴秦虽然有爱老护老的传统,但他一不是军伍,二又是跟眼前的老翁刚刚见面,算不上熟。

这个如何做得?

嬴秦皇室虽然虽然鼓励爱老敬老,不遵者会因此遭受处罚。但是天高皇帝远,对初见的陌生人警惕一些也属于人之常情,断然没有轻易帮他的理由。

似乎是一直注意着裴寂这边的反应如何,黄杨公眼里的笑意不断,脸上却是一脸的悲戚之色:

“哎!你看老朽我的岁数,就如那天上将落的黄昏残日,说不得何日何时便撒手人间魂归太上了。”

“如今游历到此,却也是神色疲倦再不能行了。”

“老朽便想着有朝一日能登临大雪山,去那云顶来明宫瞧上一眼,也算得上是足慰生平之大愿了!”

“如今路程过半,后面的大段艰难险阻在那,我如今筋软腿麻,以后的路却如何走的下去哦?”说完便是从眼角挤出一颗泪来,看起来凄惨得很,让人无由地有些鼻头一酸。

裴寂满腹的无语无处可说。

那黄杨公从那边桥上过来时,可是手脚利索风风火火,哪里看得到半点他自己所说的那种疲累样子?

眼前的这个老家伙,不是一个老无赖,就是存心戏耍他来了!

他的确也曾见到过这种老者,多数老者也或许有这种问题。如果不曾有子嗣承欢膝下,心里就会有这样那样考较别人的意思。

你若是跟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或多或少都有这种问题,却也只能耐下性子,去陪去劝,去做那种勉强自己的彩衣娱亲的人来。

裴寂原本是不愿的。

但他昨夜,实在是冒险之下得到了一个早先悬而未决很久的消息,心情着实快意无比却不能为外人知晓。

如今看山明媚,看水妖娆。

连眼前这个有些无理取闹的老者在他眼里,都变得有些莫名可爱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便走到黄杨公身前,轻轻将那草鞋放在他的身畔。

黄杨公原以为他不会答应自己,却只听到身边传来“扑通”一声。

下一刻,自己那因为浸水而发凉的脚掌便被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了起来,指节分明的十指开始缓慢而又轻柔地揉搓抚动了起来。

他有些诧异,语气却不由得轻了下来——他原本只想让裴寂洗鞋子来着:

“怎么不脱鞋子哦……”

力道适中,仔细而又细心,舒服得黄杨公眯起了眼,不再说话。

一老一少,一个坐在桥边,一个半蹲在水里:老者眼神温柔,少年神情严肃。远处胡杨树叶沙沙作响,四周人来来往往,各有各的忙碌。

这里就是人间啊!

当黄杨公从长久的唏嘘中回过神来时,那双本就不算脏的鞋子已经被裴寂再次仔仔细细地洗刷了一遍,很是妥帖地穿在了他的脚上。

搭扣处紧致却不勒人,稳稳地没有再次不小心脱落的风险。

裴寂湿哒哒地涉过水到了对岸,心情愉悦而又快活:“你这鞋子是新的,最好换双来穿才好。等它踩软了再穿就是了。”

黄杨公唇角勾起。

他将双脚在水里又荡了荡,挥动鱼竿将身旁的鱼篓轻轻勾起,那鱼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诧异的裴寂手忙脚乱地接住,而后才发现那鱼线上的钩子竟然不带一丝弧度,是个直钩!

裴寂失笑问道:“你这钩子是直的,你在钓的是哪门子的鱼!”

黄杨公站起身,一边将鱼竿扛在肩上,一边打开酒葫芦,遥遥地笑了起来:

“那鱼篓就送你了。”

“想要知道我在钓什么,今年桃花论酒,你去长安。”说完,竟然是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向西边。

“遭了!时间太久了,夭夭在家里该着急了。”

看了一眼日头,裴寂慌忙收回了打开一半的鱼篓口,紧紧地抱着那鱼篓跑向了自家的方向。

这一场遭遇,权当笑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