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上下在那些车马中忙前忙后,搬着沉甸甸的箱子来来往往,闲下来时与车夫客套寒暄上几句,浓烈的江南气息与陇西厚重的风土气息交织,竟有种不真实感。听他们说,这些车夫是从江南来的,但却是从北方迁过去的,之前一直行于天地南北走商,一到年节更是忙碌,至于其中艰辛更不必说。不过好在陇西道上有个叫问客驿的歇脚处,虽然早就荒凉了,但至少还有个走下去的念想。姜知韫本想过去帮忙,但一迈步被季盛兰伸手拉回来了:“那些活就留着给尧谦他们干,我们府上的男子一个个膘肥体壮的,总不能当白吃的吧?”于是,姜知韫就和姑娘们站在一起凑热闹的看着,和领队的老车夫说话解闷,也不觉得冷。
待李尧谦托着又一个箱子过去,堂溪墨寻很自然的接过,甚至都不用任何语言,如此熟练的流程下来,倒惹得人好奇。于是在抓住李尧谦走过去的空档,姜知韫拽住他沾满雪粒的袖子,好奇问:“这些都是什么啊?来往运这些是什么习俗吗?”
“常言道,礼尚往来。”李尧谦反牵起姜知韫的手,话语间十分自然的把她的袖子衣领拢了拢,“今年年景与往年不同,安顿好的那方百姓为表感谢,送过来不少风物;加之有父亲江南好友谢家的关怀,这些年节所需之物大都也是由他雇车夫运来的。我们既讲究礼俗,他们出手阔绰,我们也得有所回应才好。陇西之地比不上江南富庶,但也有其独特之处,我和墨寻准备了不少拿得出手的,正好借此次车夫往来给江南那边运过去。不过,说到准备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人倒也帮了不少忙。”说着,李尧谦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悄悄回头看了看坐在亭中“看雪”的楚怀安--要不是他要帮忙,就依他那一副淡淡的样子,才不会出来凑热闹。
姜知韫哭笑不得,伸手为李尧谦掸去因搬箱子而沾上的雪尘:“累了就歇一会,又不是着急的活儿。要是你能--”姜知韫眼睛轱辘一转,目光刚要转向亭子,谁知还没说完,李尧谦就会了意:“你可别叫他,你看他一天仙风道骨的,干这种活实在折煞人家了。”
两人一笑,短短交谈后,又各自忙碌事情去了。只是姜知韫在回想李尧谦方才的话时注意到了一点--谢家。说起这个姓氏,姜知韫可是耳熟能详,不过如今从李尧谦口中听到这么个名门望族,还是有点不可思议。李家和谢家竟是认识的吗?若是这样,李尧谦他们那时在外办事进展顺利,李府与外界能开展起贸易,其中阻隔减少,也就说得通了。没想到中间竟还借上了从未想过的谢家的力。姜知韫这么想着,只是也觉得有些发冷--单单是一个姓氏的背后,其拥有的权势就是如此。所以要是没有李尧谦所说的那个人的帮助,是不是还会比原本所想更加艰难?
“看你这样子,是又在多想?”周宛竹从刚才就关注着这边的动静,也听到了些事。和姜知韫相识这么长时间,她的敏锐她是当然知道的。
周宛竹走近,柔声道:“我知你所想,不过正所谓福祸相依,李家能借上谢家中人的帮助未必不是好事。虽然其中可能会有些意料之外的牵扯,不过既是李叔叔的好友,想必也是心胸开阔,为国为民之人。把目光放长远看,以后要是遇到些难处,我们的办法也能多一些不是?还有,不怪谦哥说你,这都要过年节了,能不能开开心心一点,不想好好逛年集了?”
感受到自己脸上微微的拉扯感,姜知韫一转头就眉开眼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扯了扯周宛竹的脸颊,那些烦心事就随着笑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场特殊的来往在腊八之前才赶紧收了尾,毕竟年节之前的祝福要在年节之前送到,心意才算到位。再者,人家车夫也是要回家过年的。
原本姜知韫还担心这一程山水遥远,路上会遇艰难险阻,谁知那领队的老车夫却只是挥手一笑;“这些年头遇到的艰辛比这一段路可难挨多了,回家的路,还能长到哪去?走喽--”
雪又在他的吆喝声中缓缓落下,像是一场幕落,是在外漂零的结束,是归家的开始。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声声响彻,声声入耳,生生悲戚,生生不息。归家,是亘古不变的主题,圆满,是自古难求的结局。但归家便是归至心安处,无畏路途遥远,只要记得归家的路,山水迢迢,终有心安时。
那山歌悠远到陇西的每一处山上,直到年节才终是换了调子。那声音抚去了悲伤,美满喜悦充盈在陇西的各处,更为旷远--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随着那阵阵歌声直入苍云,俯瞰人间,一览众生。
岁聿云暮,陇西之地风土敦朴。每值岁杪,闾阎喧阗,别有一番气象。
腊月朔风穿巷,而年味已浓。家家悬绛纱灯于檐角,恍若星陨尘寰,映照古巷。垂髫小儿执灯嬉戏,或持莲灯,或擎兔灯,烛影摇红,照见童稚笑靥,犹冬日之暄阳。
市集之上,商贾云集。腊肸悬于肆,其香透骨;年糕垒若雪塔,甘软可人;桃符丹朱,窗花五彩,点缀坊间如列锦绣。行人摩肩,揖让寒温,熙攘之状,宛然上河图卷。
及至夕照衔山,华灯初上。陇西城郭尽笼温馨之气。街衢檐下,绛灯摇曳,微风过处,若星河倒悬。士女皆着鲜衣,或聚茶肆品茗话桑麻,或集广场踏歌起舞,欢声破寒,履舄交错。
忽闻远岫樵歌乍起,此乃陇西古调,声遏行云,杂以乡土俚韵,尽诉黎庶之愿。山歌与市声相和,竟成天籁。
当此良辰,人心向暖。邻曲馈岁,互赠肴核,淳风厚谊,暖若春阳。黄口小儿依偎尊前,听讲古事,目含憧憬。
陇西岁事,喧阗而温馨,满溢人间烟火。此间既寓生民之乐,更藏家园之思,兼蓄来岁之望。斯土年节,非惟时序之庆,实乃文脉相承,情愫所系,尘世至美之境也。
此至美之景,繁华中人流如织,执灯者游乐其中,赏花者顾盼流转,粉面者结伴同行,持卷者高谈阔论,通技者品味欣赏,赶路者步路匆忙;路遇熟人,更添喜意,忙递上礼节,道上祝福。
忽见市集人潮中,有二女郎迤逦而行。其一着丹碧纱縠襦,广袖翩翩,腰束杏色双裙,行时如流风回雪,一缕暖融桃靥娇,更添眉畔新月俏,知韫是也;其一着青碧绞缬衫子,素纱覆额,紫罗间色裙裾轻旋,宛若洛神凌波,三分芍药秾丽,一段水仙风雅,此人便为周姑娘。二人高髻危斜,金珰步摇,履迹所至,环佩锵然。素手相挽,并肩而行。
行至长街转角处,傩者戴胡公面具踏鼓而来。姜知韫忽觉广袖被牵,回首见一郎君着漆纱笼冠,绛纱袍服,面上却覆着方相氏黄金四目傩面。那人徐徐摘下面具,原是李尧谦,手持新折的绿萼梅,花枝上犹带陇西初雪。
周宛竹方欲唤友,忽被一玄甲少年拦住去路。其人未戴冠,只以青丝束额,着窄袖胡服,面上却覆着魌头。待他取下兽面,竟是早待于此的堂溪墨寻,掌中托着枚西域瑟瑟镯,似映着期间灯火,流光溢彩。
此时歌舞正酣,鼓点如雨。尧谦将梅花别于佳人鬓边,墨寻则执手为伊戴镯。街角老槐树上忽飘落祈福朱绫,恰笼住两双璧人。远处踏歌之声与羯鼓相和,而四人眼中,唯见彼此衣袂交叠,裙裾缠绵,说是风流,尽在此间。
陇西岁暮,最是情浓。纵使人潮如织,亦难掩这惊鸿一瞥的相逢。胡公面具下的莞尔,绞缬衫上的暗香,皆化作此夜最旖旎的注脚——原来这满城灯火,不过是为有情人照见归途。
市集灯火阑珊处,楚怀安独倚朱栏。他身着素色广袖深衣,外罩玄色貂裘,手中一盏温酒未动,眸色沉沉地望着远处两对璧人。一个正为佳人簪花,一个低头为伊系镯,四人笑语晏晏,浑然不觉寒夜。
楚怀安仰首饮尽杯中酒,喉间微苦。忽忆少年时,也曾在这般灯火里与师父和三两好友缓步而行,许过“岁岁长相见”之妄言。而今故人已作风中尘,唯他独对满城欢。夜风拂过,吹动头上悬铃,清脆之声入耳,似故人轻叹。
“楚公子怎在此独酌?”身后传来季盛兰的笑声。于此间,只一回头便见李氏众人提灯而来——两位夫人皆着绛纱重裙,手持鎏金暖炉;府中侍人们或是抱着自家稚子,孩儿正伸手抓空中飘着的尘絮;几个年轻郎君已然换下常年所着的战袍,也学着熙攘人群提灯观景,灯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这夜要闹到子时呢,”李府大郎递来新烫的椒酒,“公子不如随我们同游?”
楚怀安默然片刻,忽觉袖口被扯动。低头见是一孩童,小娘子不过总角之年,却学大人模样捧着枚蜜饯果子:“公子吃糖就不苦啦。“稚子天真,竟道破他心事。
远处歌舞鼓声愈急,整条长街都浸在暖光里。怀安终是轻笑,收下那果子,牵起那小娘子的手:“走,寻热闹去。“玄色衣袂掠过石道,融入鼎沸人声。
陇西的夜啊,终究是太暖。暖到连最孤寂的游魂,也会被这人间烟火渡化。楚怀安走在李府众人间,听他们争论哪家年糕最糯,哪处灯谜最难。恍惚觉得,那些前尘旧事,不过是大梦一场。而此刻灯影里的笑语,才是真实。
子时的撞钟声响起时,满天爆竹飞空炸如碎琼乱玉。楚怀安仰首饮尽新添的酒,这一次,喉间竟尝出些许甜味。
子时已至,满城灯火愈盛。道边那破了冰的河水平静的行进着,白发老翁携孙儿蹲在河岸,幼童轻拨灯船,老者絮絮讲着“一盏灯渡一个愿“的古话。灯影摇红,映得老人面上皱纹都成了笑痕。
街角食肆前,外来客商正操着生硬官话与卖馎饦的老妪讨价还价。忽听得“咔嚓“脆响,原是旁边卖糖画的艺人失手折断了新绘的凤凰。围观童子们齐齐发出惋惜的叹声,那艺人却大笑,将碎糖分与众人:“碎碎平安,好兆头!“
更鼓又响时,城隍庙前突发奇景——数十妇人共举长竿,竿头悬着七层宝塔灯。烛火透过轻纱,照得她们荆钗布裙都染上霞色。领头者高唱《踏灯歌》,众妇应和,歌声惊起檐下宿雀,扑棱棱掠过月轮。
忽有马蹄声急,但见驿卒负敕飞驰而过。人群慌忙避让,却见那驿卒猛地勒马,从怀中掏出个红布包掷向路旁卖唱盲叟:“老哥替某家留着的珍奇曲谱!”话音未落人已远去,盲叟摸索着解开布包,竟是包着芝麻糖的蜜饯果子。
楚怀安驻足观望,忽觉袖口微沉。原是方才李府小娘子困倦,攥着他衣袖打起瞌睡。侍人欲接过孩子,小娘子却在梦中嘟囔:“要公子抱...”众人忍俊不禁。郑夫人解下自己的缂丝披风裹住她:“这孩子倒与公子投缘。”
此时满城爆竹齐鸣,万家屋檐下同时升起炊烟。馄饨摊的热气模糊了书生们联句的身影,茶肆里的棋局被炮仗声惊散。在这夜里,再无王孙与乞儿之分,只是共沐同一片月光,卸下战甲的将军和商贩同饮一井水。
楚怀安抱着熟睡的孩子走在归途。经过土地庙时,见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正给土地公敬酒:“老伙计,咱们又熬过一年啦……”那缺了角的泥塑像在烟火明灭间,竟似含笑。
远处乍起的阵阵爆竹声和着人们欢愉喧闹,见此景,也终是对人间的一场彻悟。
圆满之时,并非总能遇花好月圆,只是心有归途,见路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