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窗棂上的声响惊醒了何意。手术台无影灯在视网膜残留的光斑还未消散，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攀附在衣领间。他摸索着打开台灯，那本《夜莺与玫瑰》正安静地躺在急诊值班室的枕边。
泛黄信纸从书页间滑落时，窗外恰好劈过一道闪电。蓝白电光里，他看见少女的字迹像初春柳枝般舒展：
“何意同学，或许你永远不会读到这些话。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你读《飞鸟集》的样子，突然想起泰戈尔那句'生如夏花之绚烂'...“
钢笔水晕开的字迹突然模糊，2015年6月15日的雨声穿透时光倾泻而下。那天他抱着一摞竞赛资料冲进教学楼，正撞见陈念蹲在走廊尽头。雨水顺着她湿透的校服裙摆蜿蜒成溪，怀里却紧紧护着被淋湿的荣誉证书——那是他们刚为学校赢回来的古诗文大赛奖杯。
“要感冒的。“他鬼使神差地递过校服外套。
她仰起脸时的神情像受惊的鹿，睫毛挂着水珠：“奖状...不能弄皱的。“
此刻急诊铃骤然炸响。何意抓起听诊器冲出值班室，信纸被带起的风卷到半空。抢救床上躺着呼吸衰竭的老人，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中，他忽然看清患者腕带上的名字——顾茗薇的母亲。
“准备气管插管！“橡胶手套紧绷在手指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雨夜。当陈念裹着他的校服消失在雨幕里，顾茗薇撑着碎花伞出现在教学楼前：“我爸说周末两家人要商量订婚...“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我们现在还在读书，订婚？”
顾茗薇，你不觉得好笑吗？”何意以前把顾茗薇都当做是妹妹，所以总是茗薇，，茗薇的叫着，此时的他愤怒涌上心头，还伴随着无语，双手紧握拳头，但是有种无处宣泄的感觉……
手术刀精准切开气管的瞬间，记忆里少女的身影突然清晰。高二那年运动会，陈念作为学生代表在主席台发言。突降的暴雨让演讲稿糊成蓝汪汪的墨团，她却昂着头即兴背起《少年中国说》。红色跑道在她身后蒸腾起白茫茫的雨雾，像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肾上腺素1mg静推！“护士的喊声将现实扯回。监护仪上的直线顽固地延伸，何意摸到患者颈动脉微弱的跳动，恍惚看见陈念蹲在教室后排喂流浪猫的样子。她总把早餐火腿肠偷偷掰碎，阳光穿过她垂落的发丝，在水泥地上织出毛茸茸的金网。
当晨曦穿透ICU的玻璃窗，何意才发现那封信始终攥在左手。被汗水浸透的信纸皱成一团，最后几行字在朝阳下泛起涟漪：
“...听说你要去BJ参加奥赛集训，这本《夜莺与玫瑰》就当践行礼物。如果玫瑰终将凋零，至少夜莺的歌会永远留在月光里。“
手机突然震动，陈念的聊天框弹出新消息：“患者家属要求面谈“。他望向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停了，积水中漂浮着被击落的凤凰花瓣，像极了那年飘满紫藤的回廊——文理分班那天，他看见陈念把文科志愿表折成纸飞机，晃晃悠悠落进荷花池。
监护仪终于响起规律的滴答声时，何意后背的手术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摘下手套，指尖残留的橡胶涩感与记忆中那本《夜莺与玫瑰》的绒布封面奇妙重合。更衣室的镜子映出他苍白的脸，忽然与高三那年清晨的画面重叠——陈念抱着竞赛资料撞进空教室，晨光勾勒出她耳后细小的绒毛，校服领口别着的向日葵胸针晃得人眼花。
“何医生？“护士探头进来，“患者女儿在会客室等您。“
走廊消毒灯在雨后的晨雾里晕成惨白的光圈。何意摸到口袋里皱缩的信纸，想起陈念总爱用钢笔尾端轻戳脸颊思考的模样。那年奥赛集训前夜，他在图书馆找到蜷在古籍区的少女，她慌张合上笔记本时，钢笔尖在虎口划出细小的血珠。
“给你的。“她将包着牛皮纸的书推过来，指尖还沾着钢笔墨水，“泰戈尔说离别是重逢的...啊！“
惊呼声被古籍区的尘埃吞没。他握住她渗血的手腕时，才发现她腕骨内侧纹着行小字：Live as magnolias.（生如木槿）
此刻会客室门缝漏出的香水味刺破回忆。顾茗薇转过身时，珍珠耳钉闪过冷光：“我妈早上还说想吃你煮的粥。“
何意望着她精心描绘的眼线，忽然看清那道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渊。十七岁生日宴上，顾茗薇当着所有宾客将红酒泼向服务生的场景历历在目，而陈念此刻应当正在教室守着早读——她总在讲台摆瓶沾露的野雏菊。
“这是术前告知书。“他将文件推过去，“顾姨心脏瓣膜钙化严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顾茗薇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纸面，“今早记者拍到陈念从你家小区出来。“
暴雨突然再度倾盆。何意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记忆却在雨声中愈发清晰。高三寒假补课那天，他撞见陈念在空教室训斥偷改分数的陆恒：“重点不是分数，是你连面对真实的勇气都没有！“她攥着记分册的手指关节发白，马尾辫随激动的语气左右摇晃。
此刻落地窗外的雨帘中，一抹鹅黄色身影匆匆跑过住院部花园。何意瞳孔骤缩——陈念正抱着教案在雨中狂奔，西装外套兜着满怀被淋湿的向日葵，像团笨拙移动的太阳。
“失陪。“他抓起门后的黑伞冲进雨幕。
积水漫过皮鞋，陈念踩到青苔险些滑倒的瞬间，伞檐稳稳罩住头顶。”26岁的人民教师不知道看天气预报？“何意呼吸间带着手术室特有的凉意，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衬衫，忽然解下白大褂。
陈念后退半步，怀里的向日葵扑簌簌抖落水珠：“顾小姐在等你。“
“她母亲是我的患者，仅此而已。“白大褂带着消毒水味道落在肩头时，陈念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她想起今早教师群里疯传的照片：何意凌晨抱着昏迷的顾母冲进急诊室，衬衫上沾着大片暗红。
雨点击打伞面的声响突然放大。何意察觉到她的颤抖，抬手要拨开黏在她额前的碎发，却被偏头躲过。这个躲避的姿势与七年前如出一辙——他们在毕业典礼后台相遇，他伸手想帮她调整歪掉的绶带，她却抱着证书仓皇后退。
“当年送的书...“他喉结滚动，“我看到了。“
陈念怀中的向日葵突然散落一地。暴雨冲刷着鹅黄花瓣，那些藏在《夜莺与玫瑰》里的心事正在水中舒展：关于图书馆晨光的秘密，关于她偷偷续借他读过的每本书，关于夜莺染红玫瑰的决绝...
“患者家属！“护士的呼喊穿透雨幕。何意转身的刹那，陈念拾起浸透的教案转身就跑。十二年前那个护着奖状在雨中奔跑的少女突然穿越时空，与此刻湿透的背影重叠成永不褪色的胶片。
住院部电子屏亮起手术通知时，陈念在消防通道撞见正在抽烟的陆恒。曾经跋扈的篮球队长如今套着皱巴巴的护工服，瞥见她怀里的残花嗤笑：“还玩暗恋游戏呢？当年要不是我撕了那小子给你的回信...“
惊雷炸响。陈念望着飘落在脚边的烟蒂，突然看清记忆里所有被篡改的真相——那个没有署名的雨天邀约，那封石沉大海的生日贺卡，还有高考前突然出现在储物柜的紫藤干花。原来夜莺的歌早已抵达，只是带刺的荆棘截断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