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黄袍加身!

朱恭枵养病的如如室位于淮安杜园深处。

这座大的出奇的园林归属于贯通南北、名震漕渠的第一号大盐商杜光绍。

当然,这样的巨贾豪富也是路大人的心腹之交,水面上行船,关口上缴税,都没少得到路大人的关照。

也正因此,朱常淓最初来到淮安时,杜光绍便得到了消息,亲自前往湖中请潞王上岸游玩。

朱常淓尽兴至极,后来周王病笃之时,他便第一个想起了杜光绍。

杜大富豪尚不知道,他的一场攀附王爷的小小举动,使杜院成为了大明新的龙兴之地。

杜园极其广大,绾秀园占了其中五分之三的地界,园中有一方圆七八十丈的人工湖,唤作“拾月泽”

拾月泽水波荡漾,飘飘渺渺,仲春时节的湖面上飘着零星的睡莲。

东岸青瓦白墙的屋舍便是周王养病的如如室,在其西岸上则立着一座古亭,唤作天水亭,其石基深深立在水中。

亭名援用宋代理学家邵雍《清夜吟》中的两句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此亭远看恰似悬浮于拾月泽水面之上,夜间与明月倒影为伴,别有一番高妙雅致。

这绾秀园占尽江淮之间湖山胜景的潇洒与野趣。

所谓“野花红正当幽户,老树青能补破岩。院走山云哗百鸟,屋拖湖烟乱千帆。”

私人住宅之内居然有这般景象,实是令人咋舌。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天清气朗,惠风和畅。

拾月泽畔一改往日的静谧风光,突然变得热闹非凡。

约摸着有百余人鱼贯进入园中,沿着青石小径朝着天水亭而去。

这一大群人的领头三人依次是周王朱恭枵、淮扬巡抚路振飞和凤阳守备卢九德。

周王爷脱下了穿了将近两个月的病服,换上了赤色四爪金龙衮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腰间配着九块青玉,下着黼黻纁裳,足踏云头履。

朱恭枵换了一身派头,高高的善翼冠又遮住了鬓间白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卢公公也换上朝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右手持着一柄鹿尾拂尘,倒像是全新的制式。

路振飞身着绯色云雁补子,头戴乌纱帽,腰缠素银带,神情肃穆。

路大人紧跟在周王身后,双手指腹不由得在象牙笏板上轻轻摩挲,掌心的汗渍洇湿了和笏板一起捏着的劝进表。

为官二十年来,路振飞早就看遍世间百态。

他知道民生疾苦,也知道朝中有官仓贼。

他知道明朝祖制对待藩王过于优厚,也知道国势日渐倾颓。

但他总是不愿放弃,他总相信凭借自己和有志同侪的努力能挽救这两百七十多年的大明天下。

他总觉得取进士出身,成为天子门生,就应当尽忠尽节,为天下苍生奔走斡旋。

路振飞满怀救世之心,安民之才,终于在今日等到机会,他要亲自扶明君、展身手。

天水亭本来在路振飞眼中只有一个小黑点大小,但他步伐坚毅,随着周王朱恭枵越走越近,亭中端坐的人影也浮现眼前。

朱恭枵在亭前四五丈的地方站定,看向了路振飞,冲着他点了点头:

“路大人,请吧!”

路振飞在周王身后跨出两步,走到众人最前方。

“臣等昧死请福王殿下监国!”

路振飞的声音一字一顿,激越雄劲,似有金石之声,其尾韵之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路大人言毕,率先朝着亭内正中站着的朱由崧下跪。

手中的劝进表高高举过头顶,象牙笏板在午后的日光下显现出柔和的光泽。

“臣等昧死请福王殿下监国!”

人群前两排站着的卢九德和朱恭枵亦朗声言道,随即跟着跪了下去。

“臣等昧死请福王殿下监国!”

从亭中经廊桥延伸到院中的数十官员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朱由崧站在亭中,神色激动地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尽管已经做了两个多月的思想准备,待真见到群臣下拜,朱由崧胸中仍是起伏难平。

待稳住了心神之后,他走出亭去伸手扶起跪倒的路振飞,朝着群臣言道:

“人生以忠孝为本。

“山陵崩摧,国家大仇未报,是不能事君,未能尽忠也;

“父遭惨死,嫡母杳无消息,是不能事亲,未能尽孝也:

“忠孝未全,断无监国之理,孤岂敢僭越。

朱由崧语罢,只是侧目看着拾月泽中的游鱼,不再与路振飞对视。

路振飞执象牙笏再拜:

“国不可一日无主,留都诸臣翘首南望久矣。

“东宫虽在蒙尘,然山川阻隔音讯难通。

“殿下乃神宗嫡脉,正宜暂摄大宝以安人心。”

路振飞声音铿锵有力,泽畔的白鹭青雀纷纷飞起,枝头的喜鹊也啭枝鸣叫。

下跪众人见到鹓动鸾飞,喜鹊报春的吉兆,也纷纷面露喜色,起身再拜道:

“殿下乃神宗嫡脉,正宜暂摄大宝以安人心!”

朱由崧回过头来,拱手朝着众人正色言道:

“东宫及永、定二王尚未蒙难,或在南下之中,可待其至,以国事致之。

“且桂、惠、瑞三王皆本王叔辈,海内人望也。

“孤度德量力,实不能担此重任,还请诸位大人择贤迎立。”

听到朱由崧要把监国推到桂王、惠王的头上,亭外跪着的周王朱恭枵颤巍巍膝行于亭阶之前:

“福王殿下,朱恭枵冒死进言。

“当此板荡之际,唯殿下能聚两淮之兵、收江南民心。

“您登临大宝,我等臣民勠力、并心北向,则大事可成,河山可复!

“若拘泥虚礼,恐不测之变生于肘腋啊!”

因为时间紧迫,留都的文臣们幺蛾子不断,又传出了立桂之声,此时淮安僚属便顾不得再选择良辰吉日。

自路振飞在府中掷下严令,签下劝进表后。

文武大臣们便急匆匆地赶到了杜府绾秀园,联系诸藩,准备立时拥立福王监国。

但是无论再怎么紧急,也必须三请三辞之后,方可监国,这是铁一般的规则,不能改变。

卢九德白眉微颤,向前跪道:

“周王爷言之有理,请福王殿下三思,务以山河社稷为重,早摄国政!”

朱由崧自然知道监国的礼仪,神情坚决地摇头道:

“孤德薄才寡,自知难以监国,诸位大人请另寻他藩。”

路振飞收起劝进表,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

“请殿下慎思明断,务要以天下为念,以苍生为念,臣等随后再来。”

众文武、藩王便徐徐退出二十丈,聚在了院中几棵郁郁葱葱、七八丈高的樟树之下,准备按照礼节在一刻钟后进行二次劝进。

路振飞稳如泰山,知道福王的能力与定力,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地上樟树的影子,数着过去的一分一秒。

卢九德望了望拾月泽水面泛起的金鳞,手中拂尘忽地一颤——

二次劝进的时辰到了。

他看向路振飞,示意其叫上等候的文臣武将一道。

路振飞左手举起笏板,右手向前一伸,未发一言,众人便立刻会意,纷纷正冠捋髯,重新迈步走向天水亭。

朱恭枵也早有计划,他带着两个侍卫,抱着一个红木匣子,与自己并肩而行。

待行至天水亭前,朱恭枵命二人将木匣举在胸前,亲自将匣盖揭开,捧出内里泛黄的《皇明祖训》。

“老王昨夜久不能寐,翻检太祖手泽,特意带来此处,请福王殿下观瞻。”

朱恭枵枯指划过“亲王监国”的条款,泛黄的纸页簌簌响动,他一字一句读道:

“若天子巡狩时,以太子监国;

“若太子未立或年幼,则命宗室近支贤王暂摄国事,俟新君正位。

“如今殿下伦序最亲,理应坚国!”

苍老的嗓音洪实有力,不容辩驳。

朱恭枵读罢静静将这本二百多岁的老书合上,又跪在地上,将书本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卢九德适时接过话头:

“老奴也斗胆进言。

“福王殿下本帝室之胄,今天下丧乱、神器将倾,此时情势比之《皇明祖训》所言更急切千万。

“殿下若再推辞,岂非违背太祖之遗训?”

说罢,老太监也上前与周王跪在一处。

路振飞见状也与卢九德同跪,趁势展开前番在巡抚堂前众将争先恐后签署的劝进表,将其高举过头顶。

表上路振飞、高杰、卢九德、黄得功、金声桓、刘良佐等人的名字一一进入朱由崧的眼帘

“福王殿下请看,此乃江淮诸镇十万将士联名请愿。

“实非我等逢迎。

“殿下归位践祚,实乃人心所向,请勿负将士臣民之心。

“再请福王早摄监国大位!”

路振飞仍然是慷慨陈词,身后近百文武看见路振飞掏出劝进表,也尽数跪倒在朱由崧面前。

朱由崧手负身后,静静看着眼前悉心毕力的三人。

他们确实已经拼尽全力拥戴自己,但是如若一口应下,仍然不合规矩。

朱由崧再次走出天水亭,扶起三人,又让文武平身:

“孤足感诸位盛情,亦感于天下臣民拳拳之念!

“但是匡扶明廷之责,重于泰山,孤智术短浅,实恐难济所托。

“今诸位诚心相请,恕孤仍然不敢从命!”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劝进,但是亭前文武没有一个感觉到不耐烦,都对这套程序心知肚明。

路振飞站起之后,示意众人后退,等待三次劝进的时刻。

当文武官员皆低眉敛目按礼后退时,第三排的金声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瞥见刘泽清藏在袖中的手指正痉挛般抽搐。

金声桓低声道:

“别抖了!瞧把你吓得!”

刘泽清怒瞪了他一眼:

“别废话,往前慢慢走。”

两人借着同僚宽大朝服的遮掩,缓缓挪动位置,如蛇行草隙般贴着廊柱潜行。

直到看清朱由崧腰间玉带镶嵌的螭纹时,刘泽清从喉间迸出短促命令,脖颈青筋暴起:

“还不动手!”

金声桓忽然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取出一件明黄色的衮袍罩在了朱由崧身上。

刘泽清猛地跪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盒,拿出其中的青玉蟠龙大玺高举过头顶,大声叫道:

“臣刘泽清拜见大明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河残破、先帝殉难,玉玺不知所踪。

“罪臣斗胆,与金总兵制大玺献于陛下。”

金声桓顾不上满头大汗,紧接着跪下,颤声吼道:

“臣金声桓拜见大明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退出亭内的众人先是错愕,随即看到朱由崧身上披着的龙袍,猛地醒悟,纷纷回身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着的路振飞和卢九德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刘泽清、金声桓这两人怎么如此唐突。

三请三辞尚未完毕,这才到第二回,竟然急着把龙袍披了上去。

老子给应天史可法、凤阳马士英、武昌左良玉、福建郑芝龙等人的信上写的是监国。

结果到时候带着朱由崧南下,却已经是皇帝身份了......

到时候,免不得要遇到诸多麻烦。

但是事已至此,必须顺势为之了。

众人也不再劝进了,直接跪着拜道:

“臣等拜见大明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神器已现,天命所归,伏望福王殿下顺天应人,登临九五,复我山河!”

朱由崧被金、刘二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中一震。

待稳住心神后,才看清金声桓给自己披的衣服,竟是一件明黄色的十二纹五爪金龙袍。

朱由崧如梦般伸出手指摸着身上的衣服,日月纹样,漫天星辰,龙鳞龙爪......

金线刺绣的凸起触感充满了权力的气息。

待将衣服披好以后,朱由崧又伸出手扶了扶缀满东珠的翼善冠,让微风灌进束发网巾,稍稍冷静了几许。

看着眼前跪拜的众人,朱由崧眼前闪烁过一段段画面:

破碎不堪的大明山河;

僵仆于道的黎民百姓;

看似掌控全局,实则马上败北的大顺政权;

狼子野心,即将入关的满清鞑子......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漢人数千年煌煌日月,此刻尽数化作衮服上十二道纹章,即将挑在自己的肩上......

“陛下......”

刘泽清托举玉玺的双臂已抖成筛糠。

朱由崧抬手虚按,轻轻撩起龙袍,朝着众人朗声道:

“诸臣工且起!”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领旨谢恩,纷纷起身。

朱由崧接着低头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原地,面色苍白,鬓角出汗的刘泽清,冷声道:

“刘总兵。

“玉玺暂交卢公公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