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5日。
大年初一,大雪落定,窗外一片白茫茫。
当曾许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昨晚一直熬到零点,给各个好朋友拜过年后,又玩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入睡。
从宽大的床上醒过来,曾许觉得又暖和又柔软,高档小区的室内温度都比老城区的高上几度,明亮阔大的窗户一眼便能望见小区外边。
曾许躺在大床上,双手放在枕后,享受着被窝的余温和床垫的柔软。就在他发呆之际,任涧推门进来了。
“还睡呢?”任涧穿上了新衣服,黑白配的毛衫和直筒裤搭起来简约又精致,甚至还有时间化上淡淡的妆容。她已经不再怯于打扮自己了。
“啊,昨天睡太晚了。”曾许坐起来,哪怕是只穿一件薄薄的睡衣都不觉得冷,这是在自己家里不曾感受的。
“我也困,但我妈一大早就叫我起来给七大姑八大姨打视频拜年。”任涧抱怨道,“成年人的世界杂七杂八的,这不,我妈又去走亲访友了,还好我都不认识他们,才没让我去。”
“哪有那么多人可拜的。”曾许耸耸肩,“又没有压岁钱。”
任涧笑笑,走过来坐在床上。她今天扎了个马尾,并炫耀似的晃了晃辫子,头绳上的粉色蝴蝶随之起舞。
曾许也看到了她刻意的展示,眼前一亮:“你把它戴上了。”
“是啊,今天我想去看看宋词。”任涧说,“一起呗?”
曾许虽然是一切都明了,但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转了转眼珠,点点头:“好啊。但在那之前,我还想去看一个人。”
大雪之后的阳光明媚,打在雪地上反着光,叫人睁不开眼。
金宝山墓园。
曾许提着一个兜子,默默地站在一座墓前。
“爸,过年了。”曾许沉默了许久,只说出了四个字,哈气宛若小烟囱里的烟。
“一直也没来看过你,也不知道那边冷不冷,反正这边刚下过雪,挺冷的。”曾许好似自言自语。
任涧就站在身后,看着曾许落寞的背影。他明明很高大,增重之后肩膀也很宽阔,但不知怎的,现在曾许的背影还不如面前的墓碑高。
她一到达这个墓园,就感觉到巨大的压抑。这是她第一次到墓园,漫山遍野的墓碑,整齐而统一,让人想笑都笑不出来。和那年外婆下葬时的墓地相比,这里少了一些阴森,却多了一些严肃。
“这几个月来,我彻底断了药,戒了烟,还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还如你期待的那样,重新回去打比赛了,还一举拿下了亚军。”曾许自豪地掏出那枚银牌,“我也一直增重和锻炼,从那个跑两步就喘的瘦小子,变成了精壮青年。如果你能看到,肯定为我骄傲吧。”
“之前因为你酒驾让我重伤,你一直活在愧疚当中,每天都在因为我的颓废而后悔,那么现在,你终于可以往前看了。”曾许释然地笑笑,“我们都要向前看了。”
曾许从兜子里拿出两瓶酒,还有一堆年货,在任涧的帮助下规整地摆在墓前,苦笑一声:“没有你,我都不在家过年了。咱们那个家太破了,又冷又脏,没有年味。你说你也是,拼命挣了一辈子钱,也没让我住上锦绣城。”
曾许拧开酒瓶,闻了闻酒味,然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爱喝这东西……过年了,多喝点吧,我不管你。”
曾许把两瓶酒一次倾倒在墓前,浓烈的酒味在冷空气中有些刺鼻。他把地面的雪扑了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次,他以首叩地,久久未起。
曾许很高,有着一米八几的身高,但却不像是遗传曾铁,因为曾铁只有一米七左右。在刚上初中时,曾许就超过他爹了,印象中,他爹始终比他要矮。
而当曾铁年过五十以后,就一年比一年矮了。直到今天,就算曾许把头磕在地上,曾铁还是比他矮。
曾许缓缓起身,朝着低矮的墓碑挥了挥手:“我走了。我已经取得了北体的直通票,以后打上职业,就能挣很多钱了,那些欠款你不用担心。我也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就是之前你见过的那个女孩儿。我们都在越来越好,请放心吧。”
曾许抹了抹鼻子,回身看到默默注视着全程的任涧,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在来这个地方之前,我没想过会这么伤感的。”任涧噘着嘴,“我有点不敢去看宋词了。”
“触景生情嘛,合情合理。”曾许却很是坦然,牵起任涧,走了。
一阵微风吹过,任涧头上的小蝴蝶扇了扇翅膀。
“为什么人会死呢?”
“只是早点去另一个世界替我们探路了吧。”
常青墓园,宋词的墓被埋在一棵樱花树下。樱花树枝头挂满了雪,时不时颤颤巍巍地抖落几点,好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小雪。
“这里是宋词妈妈选的地方,虽然远了一点,但就像世外桃源一样。”任涧抬头看着群树环绕,有一种久存于世的永恒感。
“远离城市,在小镇旁边,还有一片樱树林,她肯定喜欢。她那么热爱世界,就在这里继续下去吧。”曾许仰起头,广阔空天,没有一抹云迹。
任涧将携带而来的一捧白玫瑰轻轻放在墓前,白色的花瓣与周围的白雪融为一体,圣洁又美丽。
任涧和曾许驻足许久,也很少言语,就像是很享受和宋词待在一起的感觉。她曾搀扶着曾许和任涧走过了最艰难的桥头。最后曾许挺过来了,任涧熬过去了,宋词却留在了黑暗冰冷的河水里。
风一走一过,树梢抖落着星星雪点,将玫瑰花埋没了半截。这束花大概会枯萎,但宋词已经永远埋在那个秋天,在逢春的时候,灿烂地绽成小镇里的花。
“走吧。”任涧拉起曾许,向宋词挥手,“我们走啦,下次再来看你。”
他们走后,树上的雪掉下来,彻底将白玫瑰埋了起来。
有些人会永远留在过去,有些人会承载着记忆,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