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沉重的仪式,是父亲肩上的担子,是母亲掌心的裂纹,是长辈口中那些我未曾经历过的故事。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成了家,生了娃,站在岁月的另一端,望着年的轮廓,模糊而又清晰。
腊月初八,母亲从前总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生火煮粥。粥里有红枣、莲子、桂圆、花生、红豆……乡村的晨雾还没散,她就已经忙活开了。现在,我的妻子只需在电饭煲里倒入提前浸泡好的八宝,按下按钮,孩子睁开眼睛时,腊八粥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公寓。微信群里,人们纷纷晒出各自的腊八粥,有外卖送来的,有自己熬的,甚至有些是星巴克限定的“腊八口味拿铁“。我食指滑过屏幕,心想,年味是否也能随着外卖一起,被轻易地点击、配送、消费?
小年那天,从前的记忆里是贴了新的门神,扫尘除垢,祭灶王爷。记得小时候,父亲会站在竹梯上,小心翼翼地将两位威武的门神贴在大门两侧,那是对新一年平安的期许。如今,我在网上下单了一套印刷精美的门神,快递员把它们连同其他年货一起送到家门口。父亲在旁边看着,只是摇头笑笑,没说什么。我的孩子不解其意,指着门神问:“爸爸,这两个叔叔是什么动画片里的?“我哑然,突然意识到,我竟无法向孩子讲清楚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传统。
置办年货,记忆中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一趟趟地往返。那自行车后座上堆满了红纸、鞭炮、糖果、肉类,像是一座小山,父亲在前面吃力地踩着踏板,风吹得他的围巾飘起来。如今,我在手机上点开各种APP,几个小时后,年货便整整齐齐堆放在客厅的角落。我没有感受到父亲那种劳累后的满足,只有一种便捷带来的空虚。
除夕贴对联,从前是件庄重的事。父亲会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红纸上挥毫泼墨。他的字不算好看,但在我眼里却是世间最美的艺术。那墨香与年的气息融为一体,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如今,我在网上买了印好的对联,贴上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些什么。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我忙活,嘴上不说,眼里却藏着一丝失落。那些机器印刷的工整汉字,缺少了手写的温度与灵魂。
除夕的团圆饭,从前是母亲忙碌了一整天的心血。她会从早上开始准备,饭菜的香气和笑声一起充满老屋。如今,我们一家人——父母、我和妻子、孩子,约好了几位亲戚,在高档酒店订了一桌年夜饭。母亲还是坚持要做几道拿手菜带去,说酒店的菜再好吃也没有家的味道。服务员穿着整齐的制服,端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每一道都照着菜单上的图片一般无二。饭桌上,母亲的拿手菜反而成了最受欢迎的,连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吃饺子,从前是全家人一起动手。和面、擀皮、包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母亲的饺子总是包得最好看,像是一排排小船,整齐而美丽。如今,我们全家回到父母家过年,母亲坚持要包饺子,但为了省事,擀皮的活计交给了和面机,饺子馅也是提前在超市买好的半成品。父亲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连饺子都懒得包了。“我和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加入了包饺子的队伍,手法生疏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我的孩子也来凑热闹,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却比什么都可爱。
春晚,记忆中是全家人挤在十几寸的小电视机前,争先恐后地猜谜语,笑得前仰后合。如今,我们全家坐在父母家宽大的沙发上,对着液晶电视机,手里却各自拿着手机。屏幕上的相声刚说到一半,妻子已经刷起了短视频,我在回复工作群的消息,只有孩子偶尔被电视上的歌舞吸引,抬头看一眼。父亲依然专注地盯着春晚,像是要从中寻找那些逝去的年味;母亲则忙着给我们盛水果,时不时问一句:“这个节目好看吗?“
微信群抢红包,这是新时代的年俗。“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这句话从线下搬到了线上。我躺在沙发上,机械地点击着屏幕,看着红包金额跳出来:0.66元、1.88元、5.20元……数字背后,是否还能读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我不确定。而父辈们则笨拙地握着手机,常常错过了红包,然后懊恼地叹气,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零点的烟花,在城市里已经很少见了,但回到父母老家的农村,这传统仍在延续。每年除夕夜,我们全家会站在院子里,看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放烟花。那些花炮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照亮了每个人仰望的脸。孩子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场景,又惊又喜,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嘴里发出惊叹。母亲递给孩子一支小烟花棒,它在黑暗中画出金色的轨迹,映照出孩子眼中的光亮和期待。我忽然发现,比起城市里的喧嚣和便利,老家的年味更加浓烈,更能触动人心。
初一到初七的拜年,在农村老家仍保持着传统的方式。我们带着孩子,一家人挨家挨户地走访亲戚。提着礼物,满嘴的吉祥话,一天下来,确实能把鞋底子走薄。与此同时,微信上的拜年也少不了,那些远在他乡无法回家的亲友,只能通过屏幕传达祝福。群发的祝福语和表情包,虽然便捷,却总感觉少了些温度。父亲对这些电子拜年嗤之以鼻,坚持亲自上门或打电话,说话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才是真情实意。我站在中间,既理解父辈的坚持,也明白时代的变迁,只希望无论何种形式,那份真诚的心意不会改变。
年,变了,又似乎没变。
如今的年,更加便捷,更加现代,却少了些烟火气。有时我会想,当我的孩子长大后,他会记得什么样的年?会是外卖送来的腊八粥,网购的对联,手机里的红包,还是那一年我们全家一起动手包的饺子?
我站在父辈与子辈之间,像是一座桥梁,既能看到过去的年如何在时间的河流中逐渐远去,又能预见未来的年将以何种面貌呈现。或许,年的意义不在于形式,而在于那份家人团聚的心意,那份传承与变革并存的温暖。
昨天,我带着孩子,用毛笔蘸着墨,在红纸上写下了一副对联。笔画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均,但那是我们父子共同的记忆。父亲在一旁看着,眼里闪烁着欣慰的光芒,轻声对我说:“你小时候就爱看我写对联,如今也能教你的孩子了。“那一刻,我感到年的传承在我们三代人之间静静流淌。
年,终究是家的味道,无论时代如何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