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十五. 最后的时光 2

贺兰府中,海棠花沿着外墙开的繁盛。

贺兰明躺在摇椅上,看着淡粉色和玫红色的海棠,心渐渐放空。这一年多来,她早已不闻窗外事,除了偶尔让李芸依去聚仙楼里打听恒觉的消息外,也就是去曹府打秋风,除了这两件事她几乎已是足不出户,如今这津梁侯府也不用再去,她便也是彻底的成了一个闲人。

众人都知她身体孱弱,可没想到不过一年竟然连门也甚少出,不禁都开始怀疑她究竟是病了,还是故意躲在府中谋划着什么。

若说筹划,她的目光微紧凝在一株红色的海棠花束上,恒觉在云川的消息时断时续,她问李子豪,可对方也只是安慰她恒觉征战有时消息传递会滞后,让她无需担心。她分明清楚,这不过是恒觉和李子豪哄骗她的借口,可她却又无能为力去阻止。这一年来,她时常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夜里辗转难眠,可等睡了,却又时常睡不醒,做什么都没了气力。

这该就是所谓的油尽灯枯吧。她正想着听着树梢上几只黄鹂欢快的叫嚷,却听身后段钟鸣的声音传来,“将军。”

贺兰明回头,只见段钟鸣难得一身灰色常服面含笑意,身旁站着一对母子,女人面容清秀看起来有些许疲惫目光却透露着兴奋衣着干净,男孩儿面容与段钟鸣颇为相似,身高与母亲比肩,他衣服虽粗糙但依旧整洁,此刻正好奇的盯着她。

贺兰明起身笑道:“原来是夫人来了。”

段钟鸣带着妻子,上前一步叩首道:“属下携妻子陈柔,小儿云起前来拜见将军。”

贺兰明忙扶着他们起身,微笑道:“快别客气,耽误了许久,总算是一家团圆了。”贺兰明看了看陈柔,又看了看云起,道:“既然来了便踏实住下,若是缺什么就跟我说或者芸依,我们帮你们添置。”

陈柔温柔笑着谢道:“多谢将军照顾,相公已经为我们添置了许多,如今家里什么都不缺。今日来,就是想带着孩子答谢这些年将军对相公的照拂。”

贺兰明笑着挥挥手,道:“哪里话,钟鸣能有今日作为也是他自己努力得来。”随即看向一旁段云起道:“云起和钟鸣长的真像,将来一定也是栋梁之材。”

云起微笑,露出一双浅浅酒窝,让他看起来淳朴美好,“谢谢将军夸奖!我一定要像我爹爹那样,当兵当大将军!”

段云起说罢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后段钟鸣便让陈柔带着段云起去看墙边的海棠花,自己则小声对贺兰明道:“将军,这几日朝中可有什么变数?”

贺兰明道:“你发现异常了?”

段钟鸣点了点头,道:“之前请了恩旨,前锋营里的许多同袍早已脱了军籍归乡了,剩余的却被分散在各个军队,昨日宋将军来又抽调了咱们两千人去了皇陵巡逻,说是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让我也跟着去。我算了算,加上这一次,神机营里剩下的咱们前锋营的老兵就不到五千人了。”

贺兰明本以为夜君泽对她势力的蚕食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想到速度竟然如此之快,她想了想道:“大家情绪如何?”

段钟鸣道:“大家情绪都还好,就是有人问我为何不能一直留在神机营里,不要将大家分散开,想找熟识的兄弟说个体己话都不方便。”

贺兰明长吁一口气,道:“先把大家安抚好,明日我去找宋奎问问究竟怎么回事。钟鸣,我如今已经不是神机营的主将,你与我之间联系的越少,对你越好。”

段钟鸣无奈,嗤笑道:“狡兔死,走狗烹,只是没想到一切来的那么快。太子他还不是皇帝,就已经想着要让你释兵权了,还好裴将军去了云川,否则在鄞州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贺兰明目光微冷,道:“是太子,也是张云父子。张云曾出身武将,知道兵权的重要性。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他们自己手中再次主掌兵权,只有有了兵权,他们才可以在朝中立于不败之地。”

段钟鸣无奈摇头道:“襄国公都多大岁数了,还想着往手里揽兵权。就连曹帅都知道以退为进为全家求个安稳日子,他还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曹正虽曾是张云的幕僚,也曾是张家军出身,可他心怀的是万民是天下,而不拘泥于朝堂,更何况自己的女儿已是太子妃,更是将来位主中宫的皇后,将来保不齐更是下一任皇帝的外祖。有了这些头衔,哪怕曹府一门再无兵权,夜君泽都不会亏待他们。可张云不同,出身世家,祖上便是辅佐太祖的肱股之臣,受尽了万民的顶礼膜拜,但到此间年月已有了颓势,更何况自己的儿子女儿皆因朝阳军而丧命,好不容易有一个心爱的外孙,更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却又被夜君洺杀了。事到如今自是不会轻易放权,更不会让张家没落在他手上,他担不起这个罪责,所以只能在这皇权漩涡中越陷越深。

“钟鸣,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贺兰明说罢,看向不远处站在海棠花下的母子,陈柔温柔的笑着,替儿子摘下一朵玫粉色的海棠花放在鼻尖细细闻着,云起随即露出天真的笑容,那样美好的画面,让贺兰明许久都难以忘怀。

她随即又道:“如今你妻儿在身边,便是有了软肋,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些。莫让人抓住把柄。你如今身为神机营副将,就算心里有再多不满,也不能让宋奎看出分毫。只有你在,才能保住前锋营的兄弟们在神机营里不受欺负。”

段钟鸣叹了口气,“将军也要多保重,我看你这脸色越发不好,可否让太医再瞧瞧?”

贺兰明微笑摇头,“不必了。”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用再好的药也不过是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涟漪。倒不如彻底放下,享受几日美好的时光。

贺兰明找到宋奎时,他正换了职从神机营里出来,见不远处贺兰明坐于马上,脸色惨白,却难得嘴角带着三分笑意望着他。

宋奎许久未见贺兰明,此刻上前惊奇道:“明歌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去神机营里看看自己的弟兄们,他们时常提起你呢。”

贺兰明笑着从马上下来,来到宋奎身边道:“我去了只怕一时半刻就脱不开身。而且今日不是来找他们叙旧的,是专门来找你的。”

宋奎诧异,“找我?”

贺兰明点点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道:“时间不早了,你随我去个地方,到时候再说。”

宋奎心有犹疑,但却还是随着贺兰明去了。他们一路西行,出了城门,绕过一片树林向南行了数里路,终于在一处无名的孤坟旁停了下来。

贺兰明下马,拿过马鞍旁挂着包裹,冲着宋奎道:“到了。”

宋奎疑惑却也下马随着她来到坟前,见她打开包裹,里面竟全是纸扎的钱币元宝之类祭奠用的东西。

贺兰明点燃两株白蜡,又引燃引路纸后便祭奠起来。宋奎站在一旁只觉得诧异,刚想询问,却听她幽幽开口道:“这里埋着的,是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他叫刘小虎,死的时候也不过十八九岁。是夜君洺引韩子冲和神策军去了萧府,小虎为了保护我和三哥被杀。后来我才知道,小虎还有另一个身份。”

宋奎此刻也感应到了什么,急切的问道:“什么身份?”

“宋世卿的长子,你们失踪的大哥,宋宇。”

宋奎心头猛然一怔,急切的蹲在贺兰明身边道:“你说什么!我大哥!怎么可能,他当年是被……”

“被韩烁的人掳走,为了要挟你父母的对吗?逼迫宋家从此退出朝堂,再也无法成为镇北侯府的绊脚石。”贺兰明说罢,宋奎瞪着一双酷似小虎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贺兰明待手中纸钱烧尽,又从包裹里拿出一瓶酒来浇在黑色的灰烬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才道:“你跟你大哥长得很像,但是比你大哥沉稳内敛。他当年对自己的身世也记得不清,只说自己在家有弟妹,却忘记姓氏,刘小虎这个名字还是当年寄养他的善堂主人给他起的。”

宋奎震惊,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坟前,看着坟头上干涩的土块,心中百感交集。这坟头像是年年都有人洒扫,虽然没有立碑,但却也没有长满蒿草,可见对方之用心。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见面竟然已是阴阳两隔,真真是造化弄人。

贺兰明叹了口气起身,“我们这群人,都是因韩府失去了原本的自由人生。小虎曾说,他最喜欢的就是鄞州聚仙楼的八仙肘子,可他到死都没能吃上一口。”

宋奎眼中含泪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贺兰明在身后继续道:“宋奎,你很幸运,没有像你大哥那样生活在无尽的黑暗地狱之中。我更感激一年前,朝堂之上你愿意违拗襄国公让你出兵西境的意图,举荐三哥。想来你私下里在襄国公和你父亲那里也受了不少责备吧。”

宋奎悲痛的摇摇头,道:“我是真心想让裴三哥去,我原本就不熟悉西境,去了也不会这么快就有捷报传回。而且,西境之事关乎万千百姓性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沦为朝堂争斗的筹码。只是……你如今告诉我关于我大哥的事情,你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贺兰明摇摇头道:“我只想让小虎认祖归宗有个家,他死前不知姓甚名谁,我不想他死后也只是孤坟一座。我想让他坟前能立上原本属于他的墓碑,让他的魂魄有个归宿。至于其他,宋奎你该知道,我能让的能退的都已经做了,若是襄国公还不肯饶过我,那么直接来取我性命便是。但请他不要再去伤害我身边的人,还有我那些前锋营的同袍。你们若是嫌弃他们曾出生卑微更或者曾是我手底下的兵,那么看在他们也为大启边境安宁效过力,流过血,拼过命的份上将功抵过,让他们脱了军籍去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不要再为了所谓的争权而白白牺牲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宋奎,小虎曾经是为了护我和三哥而死,在他心里兄弟情义比性命还重要!镇北侯府和夜君洺已灭,太子地位已然稳固,所有的事情该结束了。”

宋奎不由双手紧紧扣在地上捏起一把泥土,久久不发一语。良久,他猛然起身,转身看着瘦削的贺兰明道:“明歌……贺兰明,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神机营一天,就不会让你前锋营的兄弟有事,若是他们真的愿意离开,我会帮他们办妥所有事宜。”

贺兰明抱拳躬身行礼道:“多谢宋兄维护。”

宋奎望着贺兰明真诚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他与贺兰明不过是在当年楚王府夜宴上有过一次比试,不过是在西境的战场上做过一段时间的同袍,可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能这么快就洞悉了张云的心思,知晓张云叮嘱他要做的事情。

这样的女人难怪夜君泽会为了她与张云争执,与夜琮冷战,会为了她放下原本该追究的许多罪责。原来她除了样貌,那一颗为朋友为家人不顾生死的心,才是夜君泽最看重的东西。从这一点来看,她与夜君泽的本质是相似的,甚至是相同的。只是夜君泽早已收起了那份纯真,而成为一名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而眼前之人却依旧如当日所见一般,满眼情谊只为她在乎之人而谋划。

想到这里,宋奎叹了口气,“贺兰明,有件事我想,我必须得跟你说。”

贺兰明抬眼看着他,宋奎咬了咬上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道:“襄国公似乎派人去了西境,至于去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对方总共二十人武功都是与裴三哥不相上下的高手。”

贺兰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一把握住宋奎的手臂,急切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一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