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希今日的心情大好,她几乎是蹦跳着来到了小镇上,姆妈给了她一些钱,叮嘱她买完奶酪和小肉肠之后就可以任意支配这笔小小的财富。并且她已经三四天都没听到过隆隆的炮响了,就快好起来啦!她在心里如此雀跃着推想。
小镇还是不乏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小小的动物们不懂国与国的争斗,不懂政治家的博弈,不懂高炮低炮的判别与规避方法,只懂得如何携着自己小小的心,在这一方世界里四平八稳地活着。
“嗨!露西婶婶!今天的番茄如何?嗨!山姆大叔!替我向太太问好!不说啦我得去水塔路买奶酪啦!”
“瞧那柯隆家的小女儿,总是那么有活力。”
欢快似梧桐树下并排挂着的小铃铛,一只摇动了,便会带动着一排玲玲作响。
然后雨果看到了她,那只小鹿。
自那天主动离开,他已在这镇上依仗着盟军士兵的身份苟活了三四日,照此推算他的假期还有约莫十天。此时他正靠在河岸边看一位老伯画一棵正开花的树,树脚下散漫地开着一些鸢尾。他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还能看见这曾经只能在梦中开放的蓝紫色小花。
他专心地看了一会儿花,又看了一会儿画,最终将目光停驻在那只赤色小鹿身上。
生命。他想着。
他浸染在土丘、血污与炮灰中的心脏微微颤动一下,然后他俯下身对老伯礼貌地说了几句话,转身向水塔路上的杂货铺慢慢走去。
他在老板的指引下,在螺丝刀、扳手与木柴之间拿到了一些画笔与颜料,不由惊叹在这个纷乱的时代,在这个偏僻的小镇还同时保有生存与艺术——姑且这么浅显地概括。然后老板热情地在墙角翻出几块落灰的画布,它们被紧紧绷在方方正正的木框上。老板殷勤的一番计算,并表示为了战士的荣光他已然开出了最低的价格,但结账时雨果还是略微尴尬地发现身上那些可怜的钱不够了。还有一些必须留出来付旅店的钱——尽管那位好心的旅店老板娘看在他是伤员又孤苦伶仃的份上曾表示可以不收费,但他不想这么做。于是他把放在柜面上的钱币细数一番,然后收起了几块,不太方便地侧过身把它们装了回去,然后抱着歉意对杂货店老板表示只要那些画笔和颜料,画布就不要了。
他想着,可以画在换下来的纱布上,或是破衬衫上。
“没有画布你画哪儿呀?”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啊?”雨果不由得一怔。
“你不会要画在那个脏兮兮的纱布上吧!”来者表现出十足的惊异,伸出蹄子指向了他灰扑扑的伤腿。
看了看那只小蹄子,雨果恍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小鹿苏希已经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子站在了他身旁。
“提尔伯伯,我帮他付啦——可别告诉我祖父哦,那个老头子知道了没准又会怎么想!”
被唤作“提尔伯伯”的杂货店老板憨厚一笑,一把将那些零散的小钢镚儿抹了去。
雨果还是怔怔着,他不懂女孩为何要帮他,那女孩却率先发问了:
“你现在就要去画画吗?”
雨果点了点头:“谢——”
“我可以来看吗?”苏希紧接着问。
河水汩汩而过,岸边那老伯的身边又坐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雨果在苏希的帮助下支好画布,然后他颤抖着爪子在那粗糙的平面上落下一年半来的第一笔——钴蓝色,用于勾绘轮廓。
雨果蓦地有些想哭。
“你在画地上那些花哦?”
“是的,那些是鸢尾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苏希偏着脑袋看了看老伯的画,又看了看雨果的,“你们在画不一样的东西,但感觉上是一样的。”她嘟囔了一句。
雨果默不作声,他正用小号的画笔勾勒那些优雅的花瓣,下一步他将换一支笔点缀花萼。
“老伯伯画得比我好多了。”雨果谦逊地朝老伯示意。
苏希·柯隆没有接话,她还怀抱着牛皮纸袋子,撑着脑袋若有所思。
空白的画布上一点点长出了浪漫的蓝紫色小花,此时此刻雨果感觉那些硫磺硝烟已经离他远去了,而他正同这些花一起,慢慢生长出来。
“那天拒绝了你,不好意思哦。”苏希突然蹦出来一句。
“不必抱歉,我很能理解的。”雨果转过头,朝着苏希的方向轻点几下。
“我家确实也没地方,不够大呀,”苏希自顾自地说着,“而且在这个时期,门前冷不防出现一个带血的陌生士兵,也得警戒一下不是吗?”
雨果弯了一下眼角,他正用饱含生命力的柠檬黄点缀花心。“当然了,那么您现在便不警戒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苏希噌地跳出去半步,随后用小蹄子比划一下,“哝,保持了,这就是安全距离。”
雨果笑了。这么多天里他第一次会心地笑了,没有苦涩,没有无奈,他真真切切地笑了。
“这里这么多动物,大家都认识我——还有你,这么显眼,不用太警戒。”苏希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可喜欢我了,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是的。”雨果的花快画完了,他赶紧自己的命行将至此,终于有了点扎在地上的感觉。
“你几岁了?”苏希又发问了。
“今年过完,就二十岁了,按我们那的算法。”雨果认真地回答。
“你们那?你不是本国的吗?”
“我来自大西洋的另一边啦......”雨果无奈地抬起头,心想这女孩终究是对战争啊我军啊盟军啊一点都不了解。
“这么远啊!”苏希不由惊叹,“那你一定很想家吧。”
雨果提笔的爪子一怔,没有作答。
苏希见此也明白这个话题应就此收束。于是她又跃向了另一个话题。
“我叫苏希,苏希·柯隆(Suzukeland),你呢?”
“我叫雨果(Hugo).”
年轻而跃动着的心是无需多加推力的。那个傍晚,苏希带着那幅鸢尾花与雨果的不尽感激回到了家,得到了母亲与祖父的一致赞叹。而后她将那幅画放在了二楼卧室的窗台边——画上的鸢尾肆意生长,而她也相信,那层糊在窗户上的黑纸不久就会被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