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三十一年冬,姜国靖帝薨,太子继位,号安帝,始称文安帝,帝幼,以帝师沉非何摄政,兼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
姜、楚交界处,济普寺。济普寺位于姜楚两国交界处,姜楚二国已持上百年的和平,济普寺内多楚人与姜人,香火鼎盛。因开国年间,姜,楚先祖曾在此了订下和平之约,故济普寺被奉为两国国寺,历任帝王登基都需前来祭祖。安帝姓北堂名羽,十四幼子而已。
帝师沉非何于明安一年春元月一日前来祭祖,寺内除住持外僧人皆避退左右。
“大人,祭祀事宜一应备好,明日方可开始。”沉风低着头,双手向前拱立道,前方却无人应答,可沉风却不敢再次开口,别人不知,他可知,自家大人看起来风光霁月,却是行事最为乖戾,说风便是雨,站在那儿许久,却无人应答,沉风谨慎地抬起眼角,用余光一扫,没人,他抬起头,环视了周围一圈仍旧是无人,他的手刚放下来,想揉一揉因站了许久而僵硬的脖子,头才动,便听到后方传来跑幽幽的声音:
“沉风,我让你动了吗?”这声音分明慵懒而随意,像极了古筝下的高山流水,柔和低沉,而在沉风看来,令他头皮发麻,大人心情好的时候怎样都行,大人心情差的时候,怎样都错,很明显,今天沉风恰好撞上了沉非何心情差的时候,沉风此时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般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八风不动,内心已统在酝酿上百种非人折磨了,他僵硬地开口:“大人,我错了。”
“啧,真不听话,我怎的就养了你们这群不听话的。“沉非何像是在喃喃自语,却又像是指桑骂槐,沉风也不敢随意应。“啪“地一声,沉风耳边传来一声脆响,是酒瓶碎裂的声音,乍一抬头,斜靠在树上的沉非何只来得得及让他看到一片翻白的衣袍,便没有了人影,沉风默默地拾起碎片,边收拾边想定是那群兔崽子老顽固又想着为难大人了,才让他又撞上了,他无奈地望了望沉非何远去的方向,悠远而又绵长,谁都认为姜国帝师沉非何为不忠戾臣......
沉非何抱着酒却只喝了一点儿便扔了,此刻没有没半分醉意,不过瓷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薄红,最是无端风流惹人醉,这里不是上京没有谁认识他帝师沉非何,人们所见到的不过是个似人间謫仙般的人罢了。
正月初一前夜,灯火明白如昼,挽着臂的夫妻,牵着手的全家人,来来往往地行走在这街上,嬉笑,轻笑或是打闹声不绝于耳,沉非何形单影只地,如同这世间孤魂一般,浑身上下清清冷冷,连嘴角喻着的一抹淡笑也是似有若无的,像是半分烟火气也无,有点与这热热闹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在这远离上京的交界处,无人识得沉非何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少年奸臣,
在这里的人眼里,不过是个翩翩如玉少年郎,君子端方,雅致有礼,周围人似有若无的带着善意的打量,让沉非何心中的戾气消了几分,这般地毫无算计,毫无畏惧的眼光,在云波诡谲的上京,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是断然没有存在的,上京,就是世间冷情,可纵使这般良辰逸景,却终究不过一时而己,沉非何眼眸低沉,眼睫上的鸦羽在眼角上打下一层光影,嘴角的淡笑已经隐去,眼中神色晦涩难明,他状似随意地在市上买了块青面獠牙面具,覆在脸上,随后走向人群中最热闹之处。
今天人实在是多,沉非何不多时便失去了踪迹,见目标已然失去,人群中不安分的刺客两相对望,甚为惊疑,悄然退了出去。而沉非何却是隐匿在最暗的那方去了,见着这些人的模样,他扯了扯唇。他想,自己大概天生就不是个善人,在这和美的宁静之处还能因他而真真假假,果然自己只适合上京,他回首,循着最近的路将要回寺中去了。
眼见离寺中不过半里之远,而在途中的沉非何却感受到了一份不同寻常的气息,有人在追逐,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这气息越来越近,还有几丝极淡的药草香和檀香。沉非何皱了皱眉,有些奇怪这几种气息是如何混在一起的,这分明便有一个内力极为强悍的武中奇才,其底蕴实力深厚,虽为追逐却无半分杀气,他知道,这绝不是冲他而来的,那些人,还没蠢到在这里动手。剑气凛然而至,沉非何睁开眼,眼前闪过寒白的光,他侧身避开,却下一刻被人扑了个满怀,周身围绕地尽是刚才的药草香和檀香。在愣怔的一刻,手腕被人捉住,手指纤细温软,像块上好的温玉,还没来得极细细感受,人却已然又被掳走,速度之快,可谓是个中高手。
沉非何理了理衣袍,站定,方才望去,来人共有三人,二女一男。沉非何犀利地审视着那男子,他的判断从未出过错,此人武功极高,方才的剑气如破竹斩浪般而来,却恰如其分地收了力,分寸极佳,不亚于他身边的沉风。扶练自然是感受到了沉非何的打量,然而此时他最要顾的却是眼前这二位女子,一是这妹妹扶云,二是这自小护到大的主子,大楚嫡长公主盛懿欢。扶云刚从沉非何怀中护过盛懿欢,站在盛懿欢面前,扶云因自小习武,身量较高,挡住了大部分盛懿欢的身影,空气里安静地可怕,双方没有一人说话,也没人顾忌另一边的沉非何。见扶练只瞧了自己
一眼便盯着那两个姑娘,沉非何也往盛懿欢二人看去。却只看得扶云挡住了人,便思索着自己是否离场,这个男子能否收为己用。心中正思量着,他却听见被挡住的女子开了口,盛懿欢道:
“这位公子中毒多年,若不及时以解,恐难为长久。”
声音清凌凌地,像极了旧时上古清之一乐,又夹着几分温软,仿若清,柔二调合为一体的曲子。脑中划过千丝万缕之后,沉非何才猛然回神,触之即离,却辨得出自己
中毒多年,上京御医无人能比,沉霜亦是如此,他并未出声也没有再离开,只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盛懿欢,想听听她还会有何话说,盛懿欢确实开口了,但却不是对着沉非何说的,她拉了拉扶云的袖子,示意女子往旁边一点,扶云会意,往后退了一步,盛懿欢便整个人都露了出来,今日为出寺,她特意戴了张面纱,盛懿欢盯着扶练,轻声启唇道:
“阿练,你自幼跟着我,便是我的人了,你不该听哥哥的话了。”
本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又好像不容置频疑,扶练敛了敛眉,将剑收回剑鞘。暗卫一职,以主为尊,今日是他的错,是他糊涂了。扶练沉默着跪下,呈上剑,开口,
“请罚。”
身材颀长的人跪在地上,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周身似乎比这夜色更凉,面如刀削的俊逸脸上,无甚表情,只恭敬地向自己的主人请罚,盛懿欢凝视着扶练,心中松了口气,眼角微微往上,轻笑了声:
“阿练,跟我一起走可好?你自幼和扶云一样护着我的。”
扶练挺直的背脊僵了僵,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应了声。短短地几句话,仿佛解决很多问题。从他们开口一直到扶练跪下,沉非何一直盯着盛懿欢,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一身天青色的衣裙,甚是质朴,雨过天青色,取自青天雨色,很美却难以驾驭,天青色本是衬人,而盛懿欢却衬了这天青色,雅致无双,沉非何想。
沉非何打量自个儿无妨,可若是用这样的眼光去看盛懿欢,让扶练按捺不住手中的剑,“锵!“地一声,剑身出了鞘,直直地往沉非何而去,被他这一动作一惊的盛懿欢和扶云惊异地转过身来,盛懿欢自是了解扶练,那剑的力道,虽只是有几分,但希伤力却不容小觑,却被沉非何轻轻巧巧地接了过去,中毒如此之深的人竟有这般本事.是个人物,盛懿欢如是想。
“路过而已,兄台,何必如此呢?”
沉非何赖懒地开口,面具下的脸似笑非笑,他想,他方才怎会有将此人收为己用的想法,擅动之人,应当除之,眼眸中带上了几分余气,极为不善地盯着扶练。
“公子莫怪,小女子管教无方,望请怨罪。”
这声音当真有一种很奇妙的作用,不知为何,沉非柯心中的不虞有些平复。他扔掉剑,转过身来,对上了盛懿欢的眼睛,月色下,那双眼睛显得十分之澄澈眼底没有丝毫慌乱,平静无波,桃花状的眼睛本最是艳丽,而在盛懿欢的身上,沉扔何却感受到多是更多的淡然与无谓,生生遮住了这份秾丽,却是冷淡地像个假菩萨,沉非何只瞧着这双眼睛,想着,还不若刚才说话一般。他不出声,像是绕有兴趣般地盯着盛懿欢。盛懿欢有些愣然,自古犯错道歉亦或赔偿,沉非何这
不出声,让她难以捉摸,扶练早已起身,本想再次动手,扶云却是按住了示意他莫再给盛懿欢添麻烦。冷淡的眼中,多了几分疑惑,这艳丽又多了几分。
生平第一次,沉非何想知道一个女子的容貌,那双眼睛,实在是令他好奇,沉非何不知盛懿欢的来历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你懂医。”
语气极为肯定。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盛懿欢已然明白了沉非何的目的。病者.医也,想来此人也是个极为看重性命的,然而,沉非何的病来得太久,实为棘手,且不知他是何人,盛懿欢自是摇了摇头,以示拒绝。后来,盛懿欢才知道,沉非何这人根本不惜命,简直是玩命。见盛懿欢拒绝,沉非何并无多大感觉,从来没对这病抱过多大希望,他要的,不过是乱了那朝纲而已,他问这个不过是想着是否能将此女子带回去,做个观赏物,那双睛睛实在是太过于吸引他了。
“姑娘先莫急着拒绝,医者仁心,不是吗?”
黑夜中,沉非何似乎轻笑了声,盛懿欢听得并不真切,而沉非何却转了个方向回到了济普。等到沉非何远去后,向来话多的扶云此时在兄长的压制下解脱,道:
“公主,那人绝非善人,您还是不要去为好。”
难得理会扶云的扶练此时也附合着点了点头,他自问个中高手,而沉非何的深浅他却是难以探知一二,是个变数,而盛懿欢此时却凝了神,病者,却无谓,是心宽还是无畏,这世上真有这不怕死的人么?盛懿欢看了看大楚的方向,她笑得莫名,然后安抚似地摸了摸扶云的发顶,道:
“好人,坏人又如何,总归与我们无关是吧,走吧。”
扶云闷了闷,跟着盛懿欢了,而扶练却觉得事情不会容易结束,却也无其他法子,而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拱手道:
“公主,姜国新帝登基,昨日已到达济普寺,近日,还请莫要外出的好。“
盛懿欢这才想这回事,抬脚继续往回走,那是济普寺的方向。
人定亥时一刻,回到厢房后已经沐浴更衣的沉非何唤了声沉风,他问道:
“如何了?”
“那三人一直往济普寺而来,直到了后山的一方草庐。”
正在翻书的沉非何手指顿顿,放下书,挥了挥手,让沉风出去,待到沉风走了之后,沉非何一手支在桌上,斜倚着,一手敲击着桌面,没有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遮挡,沉非何无疑是个谪仙不为过。那是极为好看的一张脸,形如刀裁色比琼玉,眉带叶锋目若丹凤,而此时,因为刚沐浴,寝衣有些微敞,面色半醺,更如一个醉了酒的堕仙,沉非何看着横梁,眼神好似在放空,闭上眼眸,回想起那清浅的药香和那清淡的檀香,思绪时而清明时而迷朦,清丽却感然的桃花眼蓦然闪现在脑海,沉非何不自觉地敲击着桌子,时清时重,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