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早落下,在日渐昏暗的天空中留下一抹烟霞。苏媚珠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落梅铺满肩膀。
她被禁足半月了。
眼前的院子里好像一夜之间长满了杂草枯木,在嘲笑她的失败。
她是个失败的母亲,和江皇后斗了半辈子,还是没能将儿子扶上皇位;她是个失败的女人,以为凭着美貌和圣眷就能坐上梦寐以求的宝座,可到头来什么恩宠都化作一场空;她更是个失败的女儿,原想着为父亲、为家族谋个好出路,谁知道一朝败露,满盘皆输。
不知父亲、兄长、幼弟如今在何处?是在逃亡?还是在狱中?或者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皇帝啊皇帝,本宫的好夫君,不来看一眼,不来聊一句。殿外重兵把守,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她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刚和李陀认识的时候。那时前朝腐败,先帝起兵伐陈,攻占广陵后便在此驻军。就在一个明媚的春日,父亲南下进货,兄弟去酒楼饭馆送粮,留下她和母亲在粮铺中做工。母亲不识字话也说不利索,但是力气却很大,父亲便安排母亲在铺子外头和面、烤饼,苏媚珠就主动在铺里算账。
一有行人来买烤饼,街巷孩童就上前来欺侮母亲痴傻,把生意搅黄。她急得冲出铺子要赶走顽童,却发现人群中一位衣着朴素的男子早就出手相帮了。她问他叫什么、家住何处?过几日好叫父兄登门感谢,他摆手说不用,笑声爽朗而潇洒。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了。
半年后她被纳入东宫,才知道他便是李陀。
她的位分是才人,往上还有两个美人、两个奉仪。太子妃是江月,出身优越,地位无人能撼动,她身份低微又无子女傍身,只能想着法子讨李陀的欢心。可他却说她没有高门女子那般矜持清高,也没有宫女仆妇那样粗鄙不堪,反而清爽朴素、天然雕琢。
这番话并不让她觉得放松,反而陷入深深的焦虑。原来她不是唯一,也不是最特别的,甚至是在比较中凸显出的、一种廉价的别致。
她的青春美貌能值钱到几时?
她只能不停地学唱歌、跳舞,用最好的、最贵的东西保养这身皮囊,用最浓艳的妆容服饰和最柔媚的言行举止,掩盖她的自卑与势弱。
诞下李霙后,东宫依旧有老人走、新人来。那种被紧盯、被追赶、被压迫的窒息感到达顶峰。因为她发现,长子仁义、次子早慧、三子忠厚、四女果敢、五女聪颖,各个都讨太子喜欢。哪怕长子早早离世,剩下的孩子个个都能顶上。
只有她的孩子李霙,调皮顽劣,难以管教。小时候欺负高阳家的女儿,长大了四处招惹不三不四的杂碎。
“你是男人!是尊贵皇子!整个宫里你最得宠,你怎可如此?真是令本宫失望!”
这是她常常吼李霙的一句话,却也常常被李霙呛回去:“是男人又如何?是皇子又如何?我得了谁的宠爱?有谁认真看过我的眼睛听我说话!”
母子间歇斯底里的争吵,往往伴随器物碰撞和肢体的对抗。
她叫他跪在地上背书,背不出就拿藤条抽、拿杯子砸,她恨那些皇子公子个个个功课优秀,只有李霙被比了下去。她只想为自己谋个靠山,为家族谋个前程,究竟是为什么,生下了这不争气的儿子呢!弱小的李霙只能默默承受,可是长大的李霙却敢推开内监、掌掴嬷嬷,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宫殿。
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开始的粮食铺,到粮商、盐商,钱庄,他有了更大的野心、更脏的手段。李霙十二岁时,她已经是太子贵嫔了,地位仅次于储妃,可是宠爱却日益凋零。她再也生不出孩子,再也变不回青春貌美,只能依靠父亲和兄弟,为李霙搏一把出路。子侄花钱买官、兄弟拉拢朝臣,这些事情她并非一点不知。只是在这片沼泽中,她焦虑、慌张、挣扎、悲哀、绝望,一点点慢慢沉沦。
提心吊胆过了这么多年,一切都毁了。
竟然全毁了。
终于全毁了。
能喘口气了吗?
咸湿的泪水挂在眼角,寒风吹起几缕乌发,粘粘乎乎粘在她的脸颊。
“小人拜见娘娘。您该喝药了。”一个郎中背着药箱进院子来,打断她的思绪。李陀怕她想不开,找了一个会看病的郎中吊着她身子。
哎,怎么想这么远了?她抹抹眼角的泪,抬头看看天空,想着时辰。
郎中在她的手腕上铺上一块丝帕,一边装模作样把脉,一边摸着胡子浅笑:“娘娘,忧思过重伤身子,请您好好调养。更不能像宣王那样,情绪激动、气急攻心,突然直挺挺晕倒在府里,那......”
若是她消息灵通,定然知道这畜生的话是添油加醋说的。可她现在被关在殿中,无人诉苦,无人商量,更无人关心,如同一只被拔了羽毛、捆紧双足的金丝雀,还能有什么分辨和判断呢?
如同郎中预料到的那样,她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缓缓抬起耸拉的眼皮,那向上抬起的空洞眼神将眼底的乌青衬托得越发深重。随后素净的脸上爬上一丝疑惑,问道:“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怎么了?”
没等郎中回应,她自问自答起来:“不会的,本宫的霙儿自小听话,赢先生说他最有天赋,什么功课都是第一名,性情也是最温和有礼,怎么会这样呢?”
郎中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情,将无助、不解、恼怒、忿恨一一收进眼中。
不可一世的宠妃啊,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叫人唏嘘。她一定是受了打击,猜不出我是陛下的安插的人了,否则怎会如此癫狂,仪态尽失?陛下要是问起来还如实禀告吗?这要是真说了恐怕污了陛下的耳朵。可......
还没等他想明白,苏媚珠就如同疯魔了一般,大吼大叫、跑来跑去,将院子里的东西砸得满地都是。原本被侍女摆好的花瓶、盆栽和小摆件,瞬时散了一地,比她还狼狈不堪。
“是谁干的!”“谁故意陷害他!”“我还能指望什么啊!”她泪流满面,绝望哭喊着,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骂这几句话。可是没能换来谁的关心。
毕竟在这深宫中,风光是一时,妒忌、斗争、孤苦和疯魔才是常态。
殿内的侍女,站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冷眼瞧着,一言不发。殿外的禁卫更是头都不回,继续聊闲话,站这破岗。在宫里当差久了,什么东西没见过呢?他们的心如此冰冷坚固,像是鱼市里刮鳞剖肚了十年的利刃。
郎中被她吵吵嚷嚷骂的头疼,立刻飞来一根细针,扎入苏媚珠发间。
终于清静了,他心想。
苏媚珠晕倒的事情,甚至没在宫里掀起任何一丝涟漪。甚至这都不算消息,因为对于现在的苏娘娘而言,深宫如同深渊,什么消息都进不来,更出不去。
下人们去领月钱,没有哪个殿的娘娘问起她的近况,满宫都嫌她晦气。若是遇上雪主的贴身侍女宜兰,她们也只会回话“一切安好”,然后收下宜兰给的银子,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陪个笑脸。
她原本是个平凡普通的人,可命运就喜欢捉弄平凡普通的人。她以为来到世间最纸醉金迷的地方,从此衣食无忧,顺遂一生,却没想到捞得如今下场。
她最风光之时,也曾嘲笑江皇后空有家室,萧皇后空有美貌,她会不一样。她有钱、有美貌、有宠爱,有养女,更有儿子。
可直到梦碎的这一刻,她都不愿相信命运开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