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考察何为

仇鹿鸣 耿朔

考察,是一个语义模糊的字眼,与考古作为一门学科有清晰的指涉范围不同,考察是个日常词汇,天然地介于业余与专业之间。身边每个以学术为生业的朋友,都有过这样那样的考察经历,但对考察的理解却可能大相径庭。最简单来说,学术会议之后的半天参观即可称考察;也有越走越有经验的人,每次行前都会做大量准备,再上一个台阶,就接近规范的田野调查了。

所以,2016年的那个深秋之夜,当我们十人围坐在首都师范大学附近的小酒馆里,酒酣耳热之际也不知是谁提出第二年暑假组织考察时,指向可谓相当不明确。我们分散在历史学、考古学、文学、美术史等不同学科,席上有些人还是初次见面,并不熟悉,唯一的交集,是大家的研究时段都在中古。于是,烟雨的江南、云淡的雁北乃至崎岖的蜀道,都被抛上饭桌,借助酒劲,漫天闲游,最后落地的却是听上去旅游团也会走的路线:从嵩山到洛阳。乍一看或许有些平淡,但这条路线穿越中古政治版图的心脏地带,中古历史的物质载体保存的数量与质量均足以触到每个人的兴趣点,堪称一桌美味而经典的家常菜。

回到历史现场,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古代的学者也有类似的访古之举;但古人所访之“古”,与今人的文物观念虽有不少重合之处,实则仍存分歧。古人访古的重点,大约包括两类,帝王前贤的陵墓坟冢及传说中的遗迹、地面上保存的石刻。特别是清代金石学大兴之后,访碑成为学者的乐趣所在,作为礼物的拓本也成为士大夫文化网络延伸的重要中介。著名金石学家吴大澂出任陕甘学政后,陈介祺、潘祖荫等纷纷致信,求取广武将军碑、仙人唐公房碑、沙南侯获碑等西北名碑的拓本,其中沙南侯获碑由于道光时才在新疆巴里坤县发现,拓片罕闻,吴大澂转托正在收复新疆途中的左宗棠代为罗致(参读白谦慎《吴大澂和他的拓工》)。尽管不少金石学家已有亲身踏查古迹的自觉,少数人也曾付诸实施,比如黄易;但囿于条件,当时学者访碑,大多不能亲赴现场,只能或派遣拓工前往捶拓,或辗转罗致拓本。可以说,尽管清代金石学研究成绩卓著,但仍不脱“扶手椅上学问”的本色。一般人多将金石学比附为考古学的“前身”,我们对此颇有怀疑。现代考古学完全是一门从西方舶来的学问,并不特别看重有文字的遗物,现在学术中真正承续传统金石学余脉的,大约仍属出土文献的研究。或由于这一隐而不彰的分歧,目前在现代考古学观念下生发出的文物保护体系所看重的古城址、古建筑、石窟寺等,并不居于古人“访古”的中心。正因如此,1930年代梁思成夫妇在华北大地进行古建筑调查时,曾感慨“当地人对建筑不大感兴趣,当我说我对文物感兴趣时,他们就会带我去看古代的石碑”(费慰梅《中国建筑之魂:一个外国学者眼中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历史的现场如何抵达?在后现代的冲击挑战甚至瓦解了文本的坚固性后,走出书斋,重返现场,就能自然而然地与古人处于同一情境了吗?正如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现代学者与游客对历史现场的再临,本身就是对往昔的介入与重构,夹杂着现实与历史。

因此,当2017年7月18日,我们十人集合在郑州(居然谁也没有失约),展开行程的时候,对于考察路上能收获什么,恐怕谁也没有肯定的答案。如何在考察中有效地提出问题并思考,如何落实历史的现场感,是始终隐含于行程背后的追问。

当时,嵩山隐隐在望,洛阳师友已置酒相候。所有的答案,唯有踏上旅程,才会一一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