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十五年春,无定山。
江小寒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有些吃力地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一间很朴素的屋子,朴素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
房门是关上的,透过窗户看天色,现在应该是傍晚。窗外似乎也是荒凉一片,一棵瘦弱的海棠枝丫上挂着零星几朵花。
江小寒不明白自己这一睁眼是到哪里了,不过肯定不是地府。
这是人间。她想。
可是,为什么呢?她一个孤魂野鬼,在混沌中游荡了不知道多少年,往上不是飞升,往下鬼差不收,怎么会莫名其妙被拉回人间呢?
江小寒又看了看自己这具身体——瘦到皮包骨头,肤色和死了三天一样惨白,垂落的发丝也干枯脆弱。很显然,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并且如果不养养这个空壳,很快她就能再体验一次一命呜呼。
观察完周围环境和附身的身体,江小寒还是对自己的重生一无所知。她本想去屋外看看,奈何这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而她又刚附在上面,融合不完全,只好作罢。
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再不吃点东西,自己估计就要饿晕过去了。江小寒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明明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些能饱腹的食物……如果找不到,哪怕去啃屋外那棵海棠的树皮都行。
可她缩成一团,脑海里混乱一片,想到的都是死之前的记忆。
她想到断情峰,想到梅花林,想到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修行的日子……
想到江凌。
哪怕只是想到这两个字,江小寒都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那个永远清冷的幻影,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一无所有的人生。
江小寒控制不住地流眼泪,她觉得自己上一辈子是幸运的,不然不会拥有那二十年在平遥宗的生活。
她又何其不幸,只是一场阴谋中微不足道的棋子,最后被自己的师尊亲手送下地狱。
毕竟,自己是“妖魔”,是白龙一族最后的嫡系血脉。她像一件无人庇佑的宝物,生来就被各方势力垂涎,最终归宿是被抽出骨血,成为祭品。
所以江凌养了自己二十年,为的也只是白龙骨。可笑的是即便如此冷血,仙门百家还要装模作样演一场戏,以此来证明江凌杀她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么……江小寒想到这里,便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江凌说:“诛灭妖魔,本就是替天行道。”
好一个替天行道。原来身上流淌着异族的血,就是妖魔,原来对自己从未害人的弟子痛下杀手,叫做替天行道。
她一辈子都在仰望自己光风霁月的师尊,一辈子都在追逐他遥不可及的背影,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谁看了不说一句可笑?
江小寒残缺的鬼魂游荡了太多年,又意识不清,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她真希望江凌还活着,不然要怎么让仙门百家腐烂的内里大白于天下,怎么报仇雪恨?
是了,要让那些满口苍天正道的伪君子们付出代价,要替自己的族人讨一个说法。江小寒深呼吸一口气,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而不是在这里伤春悲秋。
灵魂和肉体的融合逐渐完全,江小寒也获取了原身的记忆。这身体原来的主人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也没个名,爹姓江,亲戚邻里就叫她小江。
再长大些,小江姑娘饭也讨不到了,就去给有钱人家做丫鬟。当丫鬟也是个命苦的,没人撑腰,身体弱干活又不利索,偏偏生得一张好脸,惹人嫉妒,没少被人使绊子。
长得好看的人怎么都会被注意到,哪怕她饭都吃不饱,瘦得有些过分,也盖不住五官的艳丽。这小江姑娘后面被主人家的少爷看上了,她又不从,少爷恼羞成怒,把她贱卖给穷光棍成亲。
江小寒唏嘘不已,如果只是这样,小江姑娘的命运似乎已经惨到跌入谷底,然而这还不够,这穷光棍买她压根就不是用来成亲的,村子里的人迷信邪教,她被买回去用来做活祭。
活祭品的吃喝也有一套说法——总之吃的不是正常人的食物,小江姑娘按照这个吃法完全活不到献祭的时候。于是她跑了。
村里的人大概没想到这么一个脆的和纸一样的病弱女子有胆子逃跑,还真就让小江姑娘跑出去了。然而她本就身体孱弱,村子又地处偏远,很快就迷了路。
大概是上天终于眷顾她一回,这次,小江姑娘被路过的仙门弟子救了下来。记忆里仙门弟子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似乎有要务在身,没法给小江姑娘找个好的地方安顿,就先带她在一间客栈落脚。
仙门弟子外出处理自己的事,委托老板照看一下小江姑娘。这老板拿钱不办事,就给小江安排到这么寒酸的小屋子里,一日三餐送碗白粥过来,美其名曰病人要清淡饮食。
记忆就到这里。
江小寒反复回想,确认原身的记忆。
这就完了?
所以她为什么会附身在小江姑娘身上?小江姑娘看起来可能还是被饿死的,这天下饿死鬼可不少见,难道饿死一个就找一个鬼魂附身?
江小寒本以为自己是被人用术阵请上身的,或许是想借助她的力量完成什么愿望,虽然她现在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修为,但只要时机合适,待她恢复正常,完成原身的遗愿,就能靠这具身体重活一次了。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的重生简直是莫名其妙。
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就这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
……或许还是有代价的,就是先把这半死不活的身子养好点。
“吱呀——”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一声惨叫。
就在江小寒缩在被子里梳理记忆的时候,客栈老板来送晚饭了。
老板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外形毫无记忆点。和往常一样,今天的晚饭他也端来一碗白粥糊弄她。
“吃晚饭了。”老板对这看起来快要入土的小姑娘仅存的怜悯之心,就是把白粥从门外送到屋子里的板凳上,叫她起来吃。
小姑娘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今天有些稀奇,竟然没有在休憩,听到他进来的动静就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探究的眼睛。
老板心想,这是病情好转了?那小丫头命真硬,这鬼地方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道长把这小丫头丢给他,不等于让她自生自灭吗?
“醒了啊?”老板总觉得小姑娘的眼神和前两天的不一样,看得他有些心慌:“粥放这了,你自己起来吃吧。”
他说着就要离开这里,没成想向来一言不发的小姑娘竟然慢吞吞做起身来,开口说话了。
“老板,这地方是哪儿啊?谁管的?”
“这个啊,你别看我们这儿有点偏僻,实际上也是璧月国都范围内……”老板似乎以为她是在质疑这小破旅店的地段。
璧月国?
江小寒想,这是上天眷顾吗?竟然重生在这里,这个除了平遥宗之外,她最熟悉的地方。
不过,她接下来的问题属实让老板摸不着头脑。
她说:“现在哪朝哪代了?”
原身出生底层,对哪朝哪代根本没感觉,反正都一样苦,所以她这会还没从海量的记忆里梳理出具体的时间线,干脆直接问人好了。
老板虽不理解怎么有人连这也要问,但还是下意识回到:“现在明和十五年。”
明和十五年?这确实超出了自己的记忆范围,她死的时候,璧月还是元嘉君主掌权。
“那元嘉是什么时候的说法了?”
老板看起来很惊讶,摆摆手:“哎呦,你这真是一开口就吓死人,这前朝的事说了是要杀头的!”
原来元嘉之后就是明和。
“怕什么,这儿又没其他人。”江小寒心想这么个犄角旮旯你还怕隔墙有耳?她有些好奇:“元嘉几年换新朝的?”
“嘿,你这小丫头,这么些天闷不吭声,一张嘴问这些?”老板估计是平时没个人说话,也没扭头就走,还和她聊上了:“这问题问得,像天上神仙来凡间游历似的。”
“说不定呢。你不也知道委托你照顾我的是个仙门弟子么?”江小寒刻意提醒老板“仙门弟子”这四个字,意思是仙门花钱请你帮忙,你糊弄了事,等人回来了准备怎么交差?
老板确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本来下意识觉得是仙门弟子顺路救助的可怜人,被她这么一点,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小姑娘看着穷苦,样貌却出众得不像凡人,难不成也是个仙门出身?一时落魄才在他这里歇歇脚?
小姑娘的眼神波澜不惊,和前两天懵懵懂懂完全不一样,还真有几分仙家的气质。
“哦……那你这是……”老板想多问点东西出来,被江小寒打住:“我也就问几个平常问题,不会拖累你的。”
“也是。”璧月现在掌权的君王还没到让平民百姓说话都斟酌字句的地步,加上老板给人喂了几天白粥,有些心虚,就顺着江小寒的意思回话:“元嘉三十三年末,不知怎么,上头就换人了。”
元嘉三十三年,这不是自己被一剑刺死那年吗?!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记得璧月的元嘉君主治国有方,美名远扬,为什么恰好在这一年“不知怎么”被赶下台了?
江小寒有一肚子疑问,却不好开口再问,毕竟和这老板素不相识,就此作罢:“好,我知道了,多谢老板。”
“小事,小事。”老板也同样有一肚子问题,不敢多问,譬如“你不会找我算白粥的账”之类的,便匆匆离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江小寒一个人。她伸手去拿那碗放在床边凳子上、放得有些凉的白粥,小口吞咽,脑子里还在梳理信息。
对了。江小寒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救下自己的仙门弟子是哪个门派的来着?
她好像说过过两天还会回来,给自己找个稳定的地方安顿一下,以后好好生活……江小寒努力回想着,这哪门哪派的弟子,这么乐善好施,路上见到一个流浪者还包揽安排下半辈子了?
平遥宗那几个长老虽然不干人事,但底下那群弟子们大多还是德才兼备的。她也不是没和师兄师姐们去各国游历,也见过同门帮助身陷苦难的人们,只是短期救济一下,不至于“找个稳定的地方安顿”吧?
一路上那么多人,安排得过来吗?而且又不是在哪里都有本事安排。
江小寒确定自己不是对平遥宗偏心,但平遥宗确实是各大门派中弟子普遍修养最高的了。这位救下小江姑娘的仙门女修能做到这个地步,纵使江小寒心中怀有对那帮仙门掌权人的鄙夷和恨意,也不免觉得这小辈实属出淤泥而不染,有机会认识一番,他日定当好好回报。